挽红颜-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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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语叫了一壶茶,涩中有苦,但很能消夏解渴,她自嘲真是养尊处优惯了,独立生活的本能大约也丧失殆尽了,她暗忖,有了身孕到底不便长途行走,这一、二日天池即使搜索重点应在海面上的过往船只或沿途的岸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注意到内陆上来,不如她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所谓大隐隐于市,天池绝不会想到她既已离开却并未走远,想到这里,心中一酸,她真的是很别扭很矛盾,在宫中时常想摆脱樊笼,真的出来了却又想着天池。
茶亭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小商贩,因天热,在亭里堆了一地的货物,两人吃饱喝足了,和茶老板说着话,让她心里大震。
“听说没有,今儿早夏宫戒备森严,说是出事了。”
“可不是,听说是宫里头一个奸人害了贵妃娘娘掉进海里去了,还有龙种呢,可造了大孽喽,贵妃娘娘,贤德啊,我这小本经营还是圣人听了她的话才弄起来的,唉,好人哪,海神爷爷保佑她。”民间称帝皇为圣人。
“我也是,家里春天还开了垦,眼看夏收在望,都是托了娘娘的福。那奸人就该千刀万剐。”
“就这样还有人给说情,圣人一生气,把他们都下了大狱。”
“活该。”。。。
三人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愤慨时,还敲着桌子。未语侧身望着林子,假装看风景,听得鼻腔一热,泪水差点流了下来。
多么淳朴的人们,她只是说了几句话,人们就如此厚爱她,而她好惭愧,从心底排斥这个时空,只把自己当成过客。
那三人见她似无动于衷,那老板道:“你这书生,这一路过来,有什么消息吗?贵妃娘娘可曾得救?”
未语歉意地:“我路经此地,也只和三位差不多。”
听口音果是南方人,那老板唉声叹气,“你们书生迂腐,圣人的仁政推恩你们读书人最多,要没有那些捐款,我这开茶亭的哪里有钱送我那孩子入官学,你们是学问人,总比咱们老百姓更懂饮水思源啊。”
未语听得心情澎湃。
天池,她心中喊着,不,她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不能陷天池于痛苦绝望中,她真的很自私,为了自己患得患失,却陷天池于暴怒,他为了她不顾圣德,甚至欲治言官之罪,她读过帝史,这时绝无仅有的,在周氏称制时也不敢公然拿言官下狱,她的自由比起这些朴素的人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她的自由甚至是虚伪的,紫衣,澄衣,高青,容尚宫。。。,她真的是太自私自利,这么多爱着她,护着她的人们,她却为了所谓触手可及的自由为自己辩护,拘泥于时空不肯回头,刻意的躲避,她还想带走他们的希望,她惊悚地想:她对于他们已经是残忍了,不能回去固是遗憾,对叔叔是亏欠,没有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可若执着回去,她遗弃的是丈夫、好友、姊妹,天池为她解散后宫,她若再犹豫,怀疑,不但冷心冷肺,是铁石心肠,不配拥有了。她摇头,她怎能?她怎舍得?她本来就已经决定未来的事让未来来安排,不能因为死亡就拒绝生命,更不能为了防范感情的伤害而去拒绝这份美好,父母的爱不是最好的例证吗?
她泪水难以自控,三人慌了手脚,老板以为把话说重了,不住赔不是,未语拭泪,“谢谢你老人家,您的话真如醍醐灌顶。”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谢谢您。”待老板进去,她深施一礼,径自离去。
老板捧了一把碎银,却呼她不回,三人直道怪异,一个大男人,哭得双眼晶亮,还真少见。
两天后,在宁城的当铺里来了一位温婉秀丽的少妇,虽是一身粗布,却难掩雍容高贵,她声称欲去贸城投亲,因为少了盘缠,不得已死当一件绣工精美的软烟罗衫子,当铺朝奉一眼看出这是件出自京师琉璃坊的精品,也不问来历就收下了,宁城不大,马上流传开来,士绅体面人家闻风而动,争相购买,当铺着实赚了一笔。
此时锦衣卫已侦骑四出,自然引起注意,马上派人高价兼恐吓索得衣衫,送回夏宫,并探听到此女于当天坐车去了贸城,立即知会虎贲卫和龙骑尉在沿途各关口布控,搜索过路车辆和比对行人,却都无功而返。再回头追查,却又得知有一年轻书生去了范城,锦衣卫不敢怠慢,派人回报,同时又追了下去。
而此时未语在车场里晃了一晃,以她的本来面目扮成书生另坐车去了另一座很大的城镇范城,在城里的寺庙里住了下来,深居简出,调理身体,象她这样的寄居书生很多,和尚们都习惯了,只要给钱,他们是不会来追究谁的来龙去脉的。她放开了心事,江山如画,好不容易没有一大堆人跟着,她深藏的玩性大发,那就捉个迷藏吧,在宫中曾看道一幅《太白山图》,那图山峦绵延,苍松夹道,溪桥隐现,红树点点,僧侣往来,香客行息,青山绿水,重楼飞檐,当时她叹为观止,索查图籍,是渤海郡的范城,既已出来,那就好好玩一玩,她就恃宠任性一次到底了,天池会生气,可他看见衫子应会领悟,再说她还有绝佳的宝贝,不是吗?
嬴天池几乎揉碎了手中的衫子,看了锦衣卫的奏报,他双眼喷火,紧绷着脸,维持这种姿势有一注香的功夫了,殿里诸人面面相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发愁。
嬴天池揉着衣衫,思索着,突然他看见了什么,霎时放柔了表情,笑了。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前几日赶到夏宫的嬴天放忧心地:“皇兄,您没事吧?”皇兄疯魔了不成,刚才还是火龙,现在又是蛰伏的狮子了,当真是龙性难测啊。
“传旨下去,朕和贵妃出巡,国事暂由睿亲王代理,郑松辅助,高青、恒冲、西门准备骑驾,明日随朕出行,还有今日在淡水清檐阁朕要宴请功勋将士,贵妃明日随驾就不出席了,各位夫人另赐御膳吧。”嬴天池握着衫子走下须弥宝座。
“等等,您真疯了?”嬴天放真着急了,“皇兄,您也不必急,有衫子就能找到贵妃,咱找就是了,您用不着离宫出走阿。”还空口白牙说贵妃如何的,发癔症不成?
嬴天池给高青看了衣角,高青躬身:“大家大喜。”和旁人耳语几句,众人皆有喜色。
嬴天放看出了端倪,这衣角有蹊跷:“皇兄,别买关子,好歹兄弟我陪你一起煎熬了几日,快告诉我。”嬴天池想了想,把衫子递给他,“给你看看也无妨。”
嬴天放接过,撩起衣角,雨过天青色的衫子原只有几瓣弯弯的柳叶,衣角上却多了一只拳头大小青色的密生三角形刺的果实,色泽稍浓,分明是后添加上去的,不仔细还挺难发现。
“这是榴莲阿。”嬴天放随即会意:“榴莲,留恋,流连,原来如此。”贵妃真是七窍玲珑心。
嬴天池拿过衫子,“高青,令锦衣卫不得惊动贵妃,小心尾随保护,无论如何再不能有差池。至于贵妃想做什么,随她心意就是。”“柳闯,今日宴后回东北郡署理政务,天放,你交代一下。”
“不行,不行,凭什么我代理国事,您出去玩儿?没天理,我也要去,我。。。”嬴天放追着嬴天池哇哇地叫,出了勤政殿。
众人跟出,同情地看着王爷乱跳的背影,高青长出一口气:“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郑松道:“京中来报,说是林庶人进了天牢就疯了。”
“便宜她了。那两位言官老爷的事我瞅准去回一声。贵妃那边,我还得去再叮咛几句,也不知身子怎样?还到处乱跑,这主子金贵阿,她安生,我就太平了,好好儿的,也不说早知会一声,害得我操了多少心。”高青话中竟有了几分哽咽,说得众人都笑。
西门暗想还是商家救的娘娘。
迟迟钟鼓初长夜,朱殿荧飞思悄然,月夜催更,清尘收露。
“大家,夜深了。”高青走到嬴天池的身边。
“贵妃,有什么消息吗?”他问。
“锦衣卫来报,已查到娘娘进了北塔寺,有人在保护了。”高青回禀,他刚刚接到夜鸽。
“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高青,你知是何意吗?”
“奴才学浅。”
“那是说一个女子水灵灵的眼睛和兰花一样优雅的性情,这平生也难遇上一个,大臣嘴里不说,总觉朕宠贵妃太过,隆宠太盛,可在贵妃眼里,她从来都是富贵闲云,而朕的恩宠,是一次中毒,是一次坠海,朕只有歉疚,当初朕是迫她的。”嬴天池第一次在高青面前流露心情。
高青无言,大家这情路走来竟是这般辛苦。
“你说,榴莲之意,是流连民间,还是留恋朕躬呢?”
“自然是大家,大家的深情娘娘是明白的。”高青心中叹息,谁说这患得患失的只有娘娘呢?
嬴天池望向寥廓的星空,他不要千千万万的星辰,不要万紫千红,只要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只要那一抹幽香。他怅怅地对高青说:“明日缓缓出行。”高青不解,“只要她安好,就让她自由自在吧。”
近乡情怯,他怎开口问她,孩子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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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城的北塔寺身在闹市,除了香火鼎盛,还寄居了不少书生。这些书生多半是名落孙山或怀才不遇,想来年再试,等待时机,无奈囊中羞涩,于是就住到这寺里,寺中供给三餐且收钱很少。书生意气,就常有些交游酬唱,谈文论道,其中不乏真才实学,好在寺庙肃穆,不是十分喧哗。未语就在这寺中的吟哦声中沉淀自己的心情。
傍晚膳后,她在寺后的菜园里散步,夕阳渲染得满天金彤,园子里混和着泥土与花草的清香,驱散白天的酷热,人顿觉神清气爽。
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清澈可见水草浮游,到了桥下,汇成一个小小的池塘,种菜养花的和尚大约常在此舀水浇灌,池水略浑浊;几条锦鲤摇尾摆动,看到锦鲤,不期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太史署游哉度日,一年过去了,她的生命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如连绵笔画,有惊涛,有亮丽,有缺憾,幸运的是她拥有了如此优秀的男人,紫衣和澄衣可爱的妹妹,他们都倾心地爱护她,她平凡的人生由此展开瑰丽。“只有叔叔,对不起,我曾说过一定要回去,我食言了,我舍弃不了他们,天池,我已经爱着的男人,爸爸妈妈在天之灵不会怪女儿吧?”
悠远的钟声敲响,僧侣的晚课开始了,她温柔地抚着腹部,这一瞬她沉浸在安宁中,心是一片空灵。
于学智走入园子时,看见的晚纱夜雾中一人拈花微笑,一惊错觉,仿若一丽人徐徐而来,凝神看去,不由怦然,一位柔美修润的儒雅书生,如皎月站在桥上,这无限的暮霭是他的陪衬。
他走过去,顺着目光看向池塘,叹息,不知是为池塘,还是眼前是书生,“阿,可惜,这池水不若溪水清晰,赋词作诗逊色不少。”
“未必,水至清则无鱼。”未语不及躲避这位邻居,昨天他曾投名刺请见被她拒绝,后来晚间有听他们几个学子咏诵,谈论时政,于学智倒是才华横溢一个谦谦君子,虽是世家弟子却少有傲慢。
“愿闻兄台雅见。”于学智恭谦地拱手。
“不敢。”未语微笑,清朗的于学智有着意气风飞,曾几何时,她憧憬着校园生活,也有这样的风华正茂,她的心里有些亲切,“真如阳春白雪,有高山流水,没有渔读耕樵,哪来的文人雅趣?何来这娉婷的出水芙蓉?又何来出淤泥而不染?”
于学智叹服“闻君一言,却有不同的天地,朝闻道,夕死无憾,圣人云诚然也!”
暮色渐浓,未语点头致意,步下石桥,于学智目送她,她的身影在烟霭中朦胧而有些神秘,桥下鱼儿跳跃,一阵涟漪,夏天的晚间,却吹皱了他一池春水。
第二天于学智被诗友们拉去赏菊,心里却念念在兹,晚间醉酒,就没有回去,到了清晨忙忙回寺,却惊愕地发现隔壁静舍已人去屋空,小沙弥正在收拾,他只求下半片字幅,怅然许久,向知事僧打听,只说是卫公子,一大早坐车去了太白山麓。他吩咐小厮收拾行囊备车,突觉四周冷列如刀,不由打个寒噤,到了山麓下,却无踪迹,只得放弃。
三日后的清晨,未语站在太白山麓的山道间,唇间有着笑意。
够了,她感动地想,他给了她自由,为她遮天避雨,给了她想要的,有夫如此,妇复何求呢?
青色的石板路,枝叶扫得干干净净,路上没有行人,他要来了吗?
索性慢慢一路行去,满目清凉,松风如水,可以醉人。茂林修竹,静谧幽谷,清风徐来,满山青翠欲滴,听得梵音阵阵,在这山间悠扬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