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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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容易,所以我举出《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典》,《常言
道》,却又放下,觉得都不很像,不能相比。但若是单拿这几部书来说,自
然也各有他们的好处,不可一笔抹杀。现在单说《何典》与《常言道》,我
又想只侧重后者,因为比较不大有人知道。《常言道》有嘉庆甲子(一八○
四)光绪乙亥(一八七五)两刻本,《何典》作者是乾嘉时人,书至光绪戊
寅(一八七八)始出板,民国十五年又由刘半农先生重刊一次,并加校注,
虽然我所有的一册今已不见,但记得的人当甚不少也。
本来讲起这些东西,至少总得去回顾明季一下,或者从所谓李卓吾编的
《开卷一笑》谈起,但是材料还不易多找,所以这里只得以乾嘉之际为限。
这一类的书通行的有下列几种,今以刊行年代为序:
一、《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己未(一七九九)。
二、《更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庚申(一八○○)。
三、《常言道》四卷,嘉庆甲子(一八○四)。
四、《何典》十回,乾嘉时人作。
五、《皆大欢喜》四卷,道光辛巳(一八二一)。
六、《文章游戏》四集各八卷,初集嘉庆癸亥(一八○三),四集道光
辛巳(一八二一)出板。这里边以《文章游戏》为最有势力,流通最广,可
是成绩似乎也最差,这四集刊行的年月前后垂二十年,我想或者就可以代表
谐文兴衰的时代吧。《岂有此理》与《更岂有此理》二集,论内容要比《文
章游戏》更佳,很有几篇饶有文学的风味。《皆大欢喜》卷二《韵鹤轩杂著》
① 《宇宙风》题作《中国的滑稽文学》。
下,有《跋岂有此理》云:
《岂有此理》者吾友周君所著,书一出即脍炙人口,周君殁,其家
恐以口过致冥责,遂毁其板,欲购而不可得矣。余于朱君案头见之,惜
其庄不胜谐,雅不化俗,务快一时之耳目,而无以取信于异日,然如《谐
富论》,《良心说》二作已为《常言道》一书所鼻祖,则知周君者固尚
留馀地,犹未穷形极相也。
又《跋梦生草堂纪略后》云:
“周子《梦生草堂纪略》述剑南褚钟平弱冠读《西厢记》感双文之事,
思而梦,梦而病,病而垂死。。。”卷四《韵鹤轩笔谈》下,《觞佐》中有
云:
“周竹君著《人龟辨》一首,以龟为神灵之物,若寡廉鲜耻之辈,不宜
冒此美名,遂以乌龟为污闺之讹,究是臆说。”又云:
“《常言道》中以吴中俚语作对,如大妈霍落落,阿姨李菹菹,固属自
然,余因仿作数联,以资一笑。”查《岂有此理》卷二有《人龟辨》,卷三
有《梦生草堂纪略》,可知此书作者为周竹君,虽此外无可查考,但此类书
署名多极诙诡,今乃能知其姓名,亦已难得了。又据上文得略知《常言道》
与《岂有此理》的关系,鼻祖云云虽或未必十分确实,却亦事出有因,《谐
富》《良心》二文对于富翁极嬉笑怒骂之致,固与《常言道》之专讲小人国
独家村柴主钱士命的故事同一用意,第三回描写钱士命的住宅有云:
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
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
落落,下联写着阿■俚沮沮。梁上悬着一个杜漆扁额,上书梦生草堂四
字。
这里梦生草堂的意思虽然不是一样,却正用得相同,似非偶然。下文叙梦生
草堂后的自室云:
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扁额,题我在这庐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
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
第十五回中则云后来对联换去,改为大话小结果,东事西出头二句,《觞佐》
所记俚语对百六联,这两副却都写在里头,《更岂有此理》卷三有俗语对,
共一百八十四联,这与做俗语诗的风气在当时大约都很盛,而且推广一步看
去,谐文亦即是这种集俗语体的散文,《常言道》与《何典》则是小说罢了。
这种文章的要素固然一半在于滑稽讽刺,一半却也重在天然凑泊,有行云流
水之妙,——这一句滥调用在这里却很新很切贴,因为这就是我从前为《莫
须有先生》作序时所说水与风的意思。《常言道》的西土痴人序有云:
“处世莫不随机应变,作事无非见景生情。”又云:
“别开生面,止将口头言随意攀谈,屏去陈言,只举眼前事出口乱道。
言之无罪,不过巷议街谈,闻者足戒,无不家喻户晓。虽属不可为训,亦复
聊以解嘲,所谓常言道俗情也云尔。”《何典》著者过路人自序云:
无中生有,萃来海外奇谈,忙里偷闲,架就空中楼阁。全凭插科打
诨,用不着子曰诗云,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须之乎者也。不过逢场作戏,
随口喷蛆,何妨见景生情,凭空捣鬼。一路顺手牵羊,恰似拾蒲鞋配对,
到处搜须捉虱,赛过挖迷露做饼。
这里意思说得很明白。《岂有此理》序后钤二印,一曰逢场作戏,一曰见景
生情。《更岂有此理》序云:
一时高兴,凑成枝枝节节之文,随意攀谈,做出荒荒唐唐之句。点
缀连篇俗语,尽是脱空,推敲几首歪诗,有何来历。付滥调于盲词,自
从盘古分天地,换汤头于小说,无非依样画壶卢。嚼字咬文,一相情愿,
插科打诨,半句不通。无头无脑,是赶白雀之文章,说去说来,有倒黄
霉之意思。纵奇谈于海外,乱坠天花,献丑态于场中,现成笑话。既相
仍乎岂有此理之名,才宽责于更其不堪之处。亦曰逢场作戏,偶尔为之,
若云出口伤人,冤哉枉也。
他们都喜欢说逢场作戏云云,可见这是那一派的一种标语,很可注意。普通
像新旧官僚似的苟且敷衍,常称曰逢场作戏,盖谓有如戏子登台,做此官行
此礼,在后台里还是个滥戏子也。这里却并不同,此乃是诚实的一种游戏态
度,有如小孩的玩耍,忽然看见一个土堆,不免要爬了上去,有一根棒,忍
不住要拿起来挥舞一回,这是他的快乐的游戏,也即是他诚实的工作,其聚
精会神处迥出于职业的劳作之上,更何况职业的敷衍乎。这才是逢场作戏,
也可以说就是见景生情,文学上的游戏亦是如此。《常言道》第七回的回目
云:
化僧饱暖思行浴,卬诡饥寒起道心。
我们看了觉得忍俊不禁,想见作者落魄道人忽然记起这两句成语,正如小孩
见了土堆,爬山的心按捺不住了,便这么的来他一下子,“世之人见了以予
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也就都不管了。
这样写法不能有什么好结构,在这一点真是还比不过同路的《何典》,但是
那见景生情的意思我们也可以了解,用成语喜双关并不是写文章必然的义
法,但偶见亦复可喜,如沙士比亚与兰姆何尝被人嫌憎,不过非其人尤其是
非其时的效颦乃是切忌耳。吴中俗语实在太多太好了,难怪他们爱惜想要利
用,虽然我读了有些也不懂,要等有研究的笃学的注释。《何典》作者为上
海张南庄,《常言道》序作于虎阜,《岂有此理》作者周竹君是吴人,《皆
大欢喜》序亦称是苏人所作,《文章游戏》的编者则仁和缪莲仙也,我们想
起明末清初的冯梦龙金圣叹李笠翁诸人,觉得这一路真可以有苏杭文学之
称,而前后又稍不同,仿佛是日本德川时代小说之京阪与江户两期。因此我
又深感到中国这类文学的特色,其漂亮与危险,奉告非苏杭人,学也弗会,
苏杭人现在学会了也没意思,所以都无是处。至于看看原本无妨,万一看了
也会出毛病,那么看官本身应负其责,究竟看书的都已经不是摇篮里的小宝
宝了,咀嚼尝味之力当自有之,若患不消化症便不能再多怪他人也。(二十
五年七月十六日,于北平)
〔补记〕沈赤然《寒夜丛谈》卷三有一则云:
文士著述之馀,或陶情笔墨,记所见闻及时事之可悲可喜可惊可怪
者,未为不可。自蒲松龄著《聊斋志异》,多借题骂世。于是汩泥扬波
之徒踵相接矣。近年《谐铎》一书,已如国狗之瘈,无不噬也,甚至又
有《岂有此理》及《更岂有此理》等书名,谩谰秽亵、悖理丧心,非惟
为枣梨之灾,实世道人心毒药也。而逐臭诸君子方且家有一编,津津焉
以资为谈柄,又何异承人下窍而叹其有如兰之臭耶。沈梅村著作所见有
《五砚斋文》及《寄傲轩读书随笔》三集,其人亦颇有见识者,此乃未免鄙
陋,似并未见《岂有此理》等书,只因其题名诙诡,遂尔深恶痛绝,其实二
书品位还当在《谐铎》之上,且其性质亦并不相同也。沈君承下窍云云,却
颇有《谐铎》之流风,为不佞所不喜,惜乎作者不能自知耳。(廿五年九月
八日记)
□1936 年8 月刊《宇宙风》23 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还是三十多年前看过的,近来重读一过,觉得实在写得
不错。平常批评的人总说笔墨漂亮,思想陈腐。这第一句大抵是众口一辞,
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句也并未说错,但是我却有点意见。如要说书的来反对
科举,自然除《儒林外史》再也无人能及,但志在出将入相,而且还想入圣
庙,则亦只好推《野叟曝言》去当选矣。《儿女英雄传》作者的昼梦只是想
点翰林,那时候恐怕正是常情,在小说里不见得是顶腐败,又喜讲道学,而
安老爷这个脚色在全书中差不多写得最好,我曾玩笑着说,像安学海那样的
道学家,我也不怕见见面,虽然我平常所最不喜欢的东西道学家就是其一。
此书作者自称恕道,觉得有几分对,大抵他通达人情物理,所以处处显得大
方,就是其陈旧迂谬处也总不使人怎么生厌,这是许多作者都不易及的地方。
第三十五回鬼神示兆,说此人当中,这一点我觉得是一个大毛病,全书中本
来不谈神怪,此处乃落了《棘闱夺命录》的窠臼,很是可惜。为十三妹除了
龙仁寺前后一段稍为奇怪外,大体写得很好,天下自有这一种矜才使气的女
孩儿,大约列公也曾遇见一位过,略具一鳞半爪,应知鄙言非妄,不过这里
集合起来,畅快的写一番罢了。书中对于女人的态度我觉得颇好,恐怕这或
者是旗下的关系,其中只是承认阳奇阴偶的谬说,我们却也难深怪,此外总
以一个人相对待,绝无淫虐狂的变态形迹,够得上说是健全的态度。我小时
候读《天雨花》,很佩服左维明,但是他在庭前剑斩犯淫的侍女,至今留一
极恶劣的印象,若《水浒传》之特别憎恶女性,为废名所指摘,小说中如能
无此等污染,不可谓非难得而可贵也。鄙人所言颇似多捧在旗的人,好在此
刻别无用心,止是直抒胸臆,想知者亦自当知之耳。《儿女英雄传》作者文
康,据《八旗文经》卷五十九作者考丙云:“文康字铁仙,勒保孙,历官理
藩院员外郎,安徽徽州府知府,驻藏大臣。”所说较他处为详,所为文有《史
梅叔诗选序》一篇,收在《文经》卷十九中,其文亦颇佳,末署道光乙未,
逮马从善为评语作序,时为光绪庚寅,相距已有四十三年矣。
□1939 年5 月30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谈儿女英雄传①
我每提到《红楼梦》的时候,总要想到《儿女英雄传》。这个理由我也
不能明白的说明,最显明的或者是在语言上,二者都是用北京话所写,在这
一点上是可以与吴语所写的《海上花列传》等相比的。《红楼梦》写时代与
地方很是朦胧,至少他不说明是清朝,也不说及什么岁时风俗,显出地方色
来,《儿女英雄传》则明白的说是旗下人家,书中纪献唐虽是映射年羹尧,
但所写的社会家庭,依照著者的年代推测,当是乾隆嘉庆的时候吧。描写清
朝中期的家庭社会,特别是那考试的情形颇为明细,很是难得,不是科举出
身的满洲世家子弟没有人能写,就是曹雪芹在这上面也不能不让一步了。
书中所写人物,我只觉得安得海与何玉凤即十三妹最好。安老爷是讲道
学的,可是他虽有点迂阔而很通人情,我曾戏说,我痛恶道学家,但是像安
得海的却还不妨见他一面。十三妹是个任才使气的女孩儿,在现今也还可以
见到,自然只得她的一面,像能仁寺的那一场那是戏台上的事情,我们不能
希望现世真有这样的大姑娘,虽然中国社会最为欢迎,只看《十三妹》这部
戏文的风行可以证明,在全书中却最是软弱部分,因为前有《剑侠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