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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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谱》,却不能与此相比也。至于被打盖是当然,卓吾亦正以是而被打,
梦白隐于笑话,亦幸而免耳。若赵世杰者乃是正统派也,正统派在社会上是
正统,但在笑话书中便是笑话了。笑话乃是草里春秋,鄙人之所以不敢轻看
滑稽文学者盖以此耳。
□1938 年8 月14 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笑赞
十几年前我编过一册笑话选,专就近代有撰人姓氏的笑话书中选取,计
有三种,一为《笑府》,冯梦龙撰,二为《笑倒》,小引署咄咄夫题于半庵,
案《半庵笑政》一卷收在《檀几丛书馀集》中,署陈皋谟字献可,当是其真
姓名。三为《笑得好》,石天基撰。此外还有《笑赞》一卷,题清都散客述,
清都散客又著有《芳茹园乐府》,即明赵南星,故此书亦特别有意思,惜传
本木板漫漶,不能据录。星云堂书店曾有刊本,张寿林校录,字句多缺,读
之闷损,其后中华书局将《乐府》《笑赞》合刊,名曰《清都散客二种》,
有卢前吴梅序跋,而文中残缺如故。似此书至今尚多流传,而皆是板坏后所
印,故缺文无法校补,每一翻阅,常感觉可惜。
近时偶尔见到一部,印似较早,虽亦漫漶而尚多可辨识,因借校一过,
《乐府》中只有两个字缺其半边,《笑赞》则《推官》条中缺一字,《南风
诗赞》中缺一行十三字而已。卢跋称原书为明活字本,世罕流传,其实乃不
然。寒斋所有一本,字甚多残缺,而纸墨均新,其第四十四叶且系近时补刊,
看来至早是光宣年物,如此外五十来板系明活字,恐不能排着保存下来。还
有可笑的是,补刊的一叶中缝有四字曰《笑赞题词》,书面贴签亦如是写,
可知主其事者并非内行,但见第一时有题词,以为即是书名,疑是祠堂管事
人之类所为,唯印刷所用尚非是有光纸,故推定定系民国前之物,原板或系
明末所刊,至于字迹可辨的一本大概亦是百年内所印,未必能很早也。《清
都散客二种》的序跋中,卢冀野的小引写得算最好,其文云:
清都散客者,高邑赵南星之别署。南星字梦白,号侪鹤,万历二年
举进士,除汝宁判官,寻迁户部主事,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
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乞归。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贬
斥殆尽,遂被严旨落职。光宗立,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天启
初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嫉恶,忤魏忠贤,削籍戍代州,天启七年卒。
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作有《笑赞》、《芳茹园乐
府》。尤侗云,高邑赵侪鹤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
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所谓杂取村
谣里谚者,《乐府》如是,《笑赞》亦如是,此其所以不重于士夫而转
流播于里巷欤。爰合二种,刊以行世。甲戌正月,卢前引。
《笑赞》跋中又云:“《笑赞》之作,非所以供谐谑之资,而赞者故刺
之谓也。所录共七十二则,原书为明活字本,都五十二叶,叶十六行,行十
四字,世罕流传。见者往往亦以短书少之,不知其言外之义,抑可惜已。”
案著者作《笑赞》的原意,在题词中本已说明白,其文云:
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
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闷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谈名理,可以通
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漫录七十二则,
各为之赞,名《笑赞》云。
嬉笑怒骂本是相连,所不同者怒骂大有欲打之意,嬉笑则情迹少轻又或
陋劣,鄙夷不屑耳,其或有情的嘲弄,由于机智迸出,有如操刀之必割,《诗》
所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当然可以不算在内。若是把笑话只看作谐谑之
资,不知其有讽刺之意,那是道地的道学家看法,压根儿就没法同他说得通
了。我在《苦茶庵笑话选》中曾经简单的说明笑话的用处,略云:
“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则自然解颐,心
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鬼谈天,诙谐小
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弹琵琶唱小曲者
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类,是滑稽小说的萌
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说不知为何
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同,笑话是人
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露,而尤为直
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又在别的一篇小文里说过:
“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
事,只好拿几种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
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
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
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馀留,那
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
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这里所谓对于风俗人情之理
解即是上文的其四,而其反省的则是其一,也就是卢君所说的言外之意。这
一类的笑话古人著书有利用的,其例颇多。幼时读圣贤书,见孟子述宋人揠
苗助长芒芒然归情状,不禁失笑,孔夫子说月攘一鸡,至今传诵,若韩非子
所记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古来贤哲常用这种手法,
见于圣经贤传中,赵梦白东林贤者,继作《笑赞》,正是当然,而且即此更
可以见得他明朗通达,与平常道学家不同。他说明古今不少可笑可气的事,
世间所传笑谈乃其影子,他指影给我们看,正要我们自己去找那形出来,这
或者是别人,或者就是读者自己也说不定。《笑赞》第四十三则云:
唐朝山人殷安尝谓人曰,自古圣人数不过五,伏羲,神农,周公,
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个。
乃屈五指曰,不敢。
“赞曰,殷安自负是大圣人,而唐朝至今无知之者,想是不会装圣
人,若会装时,即非圣人,亦成个名儒。
又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
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
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这里面的人有名有姓,已是真形了。但此类事甚多,所以又可以转借过来作
影子,至于赞语甚为透彻,此等本领已非冯子犹所及,唯有金圣叹李卓吾才
能如此,赵君也已说及,此是他的大不可及处。一般小心小胆的人,守住既
得的道德上的权利,一点不敢动,听见金李诸人的话便大感不安,起来嚷嚷,
此正是赵世杰之打差别,其不为清都散客之所笑者几希矣。
《芳茹园乐府》中所收的是散套与小令,我们本来可以不谈了,但是其
中也有与《笑赞》相关的地方。《笑赞》第十二则云:
辽东一武职素不识字,被论,使人念劾本,至所当革任回卫者也,
痛哭曰,革任回卫也罢了,这者也两个字怎么当得起。
赞曰,至公至明,乃可以劾人,不然,者也二字断送了多少好人,
真是难当也。
《乐府》中有《慰张巩昌罢官》一首,有二语云,容易的所当者也,断送的
归去来兮,就用这个典故。本来这是散曲,不好拿了什么义法去范围,可是
正经朋友往往不能了解,觉得刚正与诙谐难以并存,便有种种的议论。吴瞿
安题记云:
梦白正人,游戏声歌,本无妨碍,而集中多市井谑浪之言,如《银
纽丝》,《一口气》,《山坡羊》,《喜连声》,《劈破玉》诸曲,再
读一过,疑是伪托。
又卢冀野跋尾云:
世传刘煇以词诬六一,堂上簸钱,遂成罪语,日月之明故无伤也。
侪鹤填词,见《西堂百末词》跋。案此小集瑕瑜参半,谑浪之言或更掺
入。当其遁迹,不平之气溢于辞表,绝恶佯狂,唯疑可案,既归林泉,
偶有吟咏,好事传之,岂容尽信,披沙拣金,是在读者。顾继散词,厥
维小曲,兹集所传,小曲为多,风气使然,虽贤者未能免耳。
二跋对于作者备致爱护,其意固可感,而语则甚为纰缪,必如海瑞霍韬乃为
正人,此非不佞之所领教也。以文字罪人,最是中国史上污点之一,刘煇之
诬六一,舒亶之劾东坡,世所共弃,岂可阳违阴奉,斤斤以此裁量人。昔粱
简文帝《诫子当阳公书》有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
且须放荡。”吾深叹服此言,以为文人的理想应当如此,今见赵梦白,乃知
此处有一人在,大可喜也。吴君所说《劈破玉》乃是卷末一章,今录于后:
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
平空里撞着你,引的我魂飞,
无颠无倒,如痴如醉。
往常时心似铁,到而今着了迷,
舍死忘生只为你。
这是很好的情歌,无论他早在什么时代所作,都觉得是有意思的事。又有一
首题为《折桂令后带急三枪》,小注云与诸弟同冯生酒集,其词云:
一丢丢些小亭中,花似君香,竹爱人情。
喜煞潘安,吟穷杜哺,醉坏刘伶。
谣词儿气气声声,新酒儿淡淡浓浓。
怪友狂丁,瓦钵磁钟。
见放着平地神仙,又何须白日飞升。
咱们咱们胡海混。
就地儿圆着圈,咱们流杯,
咱们吃个流杯会,咱们撒会村。
笑特特喜坏了咱们,咱们咱们打个滚。
这真是近于天籁的好文章,想见作者的性情与气象,海阔天空,天真烂漫,
自有其伟大处。《阅微草堂笔记》卷二记高邑赵忠毅“东方未明之砚”,背
有铭曰:
残月荧荧、太白■■,
鸡三号,更五点,
此时拜疏击大奄,
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
忠义之气如见,亦可佩服,但实只是一种类型,不及读此两册短书,从富有
人情处更能看见其所特有的平凡之伟大也。(民国三十四年,一月二十日)
□1945 年3 月刊《杂志》14 卷6 期,署名十山
□收入《立春以前》
常言道①
十天前我写一封信给一位朋友,说在日本文化里也有他自己的东西,讲
到滑稽小说曾这样说道: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
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所谓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
东西。滑稽,——日本音读作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
中国近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
本人自己也常常慨叹,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所说或者不错,因为听说英国人
富于‘幽默’,其文学亦多含幽默趣味,而此幽默一语在日本常译为滑稽,
虽然在中国另造了这两个译音而含别义的字,很招了人家的不喜欢,有人主
张改译‘酉靺’,亦仍无济于事。且说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一八○四至
二九)年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
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总
可证明日本人的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
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也。)式亭三马的《浮世风吕》
与《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读虽似可笑,世
间却多有,如希腊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是也。)放
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为
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当时我所注意的是日本从“气质物”
(katagimono,chara…cters)出来的,写实而夸张的讽刺小说,特别是三马
的作品,差不多全部利用对话,却能在平凡的闲话里藏着会心的微笑,实在
很不容易,所以我举出《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典》,《常言
道》,却又放下,觉得都不很像,不能相比。但若是单拿这几部书来说,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