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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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豚游行自在,固与石板地改为马路后迥不同耳。沈评盖后起附会之说,小
饥钱固嫌不词,且如此说便索然无味,真是点金成铁手也。注解家好出奇制
胜,往往如此,鸡尸牛从,即其好例。但天下佳妙事又多在寻常中,若懂得
这一点,则读书作文当可以无大过矣。
(五月甘三日漫记)
□1938 年7 月6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阮庵笔记
廿七年戊寅端午前三日,隆福寺书估携此书来,乃收得之。在此时尚买
闲书,奇矣,但不看书又将如何?
《阮庵笔记》素所喜爱,惜《餐樱庑随笔》等尚未收入耳。好奇处第一
是不记怪异,谈报应。谈报应是明清文人一大毛病,虽阮伯元亦不能免,但
如一染此病,百事便都不足观矣。
《蕙风簃二笔》卷二注云,余撰笔记,雅不喜撮抄近人词诗,惟于乡邦
文献,则未忍概从弃置。此意亦可喜。而其文笔朴实,风趣闲雅,自有胜地,
近代著作中少见其匹。粟香室亦有五笔,而持与比校,显有上下床之别,此
中固自有确实可据者在也。
五月三十一日晨风雨晦冥中,坐旧苦雨斋东窗下记。庭院中水已没阶,
有巨蛙鸣声出自草里,忽断忽续也。
□1938 年7 月6 日刊《北平晨报》,暑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泊宅编
《泊宅编》卷上有一则云:
宗泽,婺州农家子,登进士科,任馆陶尉,凡获逃军即杀之,邑境
为之无盗。时吕大资惠卿帅大名,闻其举职,因召与语,仍荐之,且诫
曰,此虽警盗贼之一策,恨子未阅佛书,人命难得,安可轻杀,况国有
常刑乎。泽靖康中为副元帅,后尹开封卒。
《四库提要》乃议之曰,至宗泽乃其乡里,而徽宗时功名未盛,故勺颇讥其
好杀,则是非未必尽允。案原文明系泽做了副元帅开封府尹后所说的话,而
《提要》乃以为在其功名未盛时,故施轻诋,可笑甚矣,此无他,亦只是要
统制思想耳。宗岳诸公既奉为偶像,便不能再说,即记其从前好杀好掠,亦
是是非未允了。这里更有感触的,乃是胜残止杀还得求之于佛书,读圣贤书,
登进士科,而尚不能知人命之重,念之郁郁不快者久之。(六月八日记)
□1938 年7 月15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记海瑞印文
偶读《论印绝句》,查药师诗有注云
海忠介公印,以泥为之,略锻以火,文日司风化之官。观之觉忠介
严气正性,肃然于前。见周栎园《印人传》。
余平日最不喜海瑞,以其非人情也。此辈实即是酷吏,而因缘以为名,可畏
更甚。观印语,其肺肝如见,我不知道风化如何司,岂不将如戴东原所云以
理杀人乎。姚叔祥《见只编》卷上云:
海忠介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答曰,僮某。忠介
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此女即涕
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谓非忠介不生此女。
周栎园《书影》卷九所记与此同。余读之而毛戴。海瑞不足责矣,独不知后
世啧啧称道之者何心,若律以自然之道,殆皆虎豹不若者也。(六月八日,
知堂书)
□1938 年7 月15 日刊《北平晨报》,暑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白石诗词题记
《白石诗词集》,寒斋有四印斋王氏,榆园许氏,野水闲鸥馆倪氏,涵
芬楼影印陆氏各本,同出一源。此外有一本,诗词各止一卷,末有跋,署康
熙甲午秋禊日玉几山人陈撰书。同时别得一本,原板后印,前有序署雍正丁
未四月,歙陔华洪正治书,陈跋末康熙甲午云云十四字,则改刻为:
陔华先生服奇道古,雅喜是编,爱为开雕,冀垂永久,盖其表章之
功匪细也。丁未清和,钱塘陈撰玉几书。
盖陈本系原刊,其后十数年板归洪氏,乃改窜旧跋,未免可笑。其实玉几山
人与陔华先生实在有何情分,亦尚不可知也。洪氏刊有《证人堂人谱》二册,
甚精好,序署雍正丙午,正是前一年事,而白石诗词乃如此苟且,奇矣。况
周仪《香东漫笔》卷一,列记所藏白石集,有歙洪正治本,无陈撰名字,四
印斋榆园各刻亦只举洪本,然则悉未曾见玉几山人原本耶。此一册有康熙甲
午跋者,虽经裁截改订,书品不佳,盖亦难得而可宝矣。
(六月十五日)
□1938 年7 月15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关于南浦秋波录
得《南浦秋波录》抄本四册,分为纪由、宅里记、习俗记、岁时记、琐
事记、纪人各篇,文笔既佳,亦颇有见解,在此类书中不可多得。题曰华胥
大夫著,谢枚如在《赌棋山庄诗集》中有《〈南浦秋波录〉题后》六首,自
注云,是录张亨甫所著,盖述台江冶游之事。亨甫又著有《金台残泪记》三
卷,今收入《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一辑中,据我看去殊不及《秋波录》,
盖文情实不足,不尽由于鄙人恶男倡之偏见也。《秋波录》所记习俗琐事多
可备考究,文字简洁,又殊有见地,如“习俗记”中所云:
诸姬皆不缠足。(原注云,案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
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
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屦,墙纵不过四寸,横不过二
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袅娜以自媚,视燕齐吴
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尝阅崔东壁《读风偶识》,见卷二“伯兮”章下有云:
古之妇女膏沐而已,膏沐以为夫容而已。秦汉以来始有脂粉,唐人
尤以为重,宋元之际加以缠足,而天真几不复存矣。
一谈冶游,一讲经学,而此处意见甚相似,觉得很有意思。谢在杭著《文海
披沙》卷五有“缠足”一条,末有云:
乐天但言跌如春妍而不言尖如春笋,谢灵运素足之妇而不及短足之
姝,即东昏玉奴步生莲花,亦非以其小也。然女足不缠实佳。
张亨甫对于谢君的话盖亦多佩服,在“琐事记”中曾屡次称引,末一节云:
谢在杭又云,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
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伎哉,六朝以声乐亡,而东汉以节义,
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妆染
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案原文见《五杂组》卷三地部一,在正经人看了或者以为不足为训,我却喜
其平易近人情,胜于假道学,虽然歌伎的制度本来也不是我所赞成的。《赌
棋山庄词话》卷六云:
去省会南门十里,地曰洲边、湾里,皆水阁诸姬所居,详张亨甫《南
浦秋波录》。。。道光辛巳洲边灾时,太守王君楚常禁人扑救,延烧殆
尽,后虽屡有兴作,而壮丽终逊从前,非必严禁知敛迹,盖亦一时财力
之不及。吾友张任如仁恬尝言,神而五帝则人无不媚之者,人而娼妓则
人无弗溺之者,故二处为销金巨壑,至五帝叹寂寞,娼妓多贫窭,则民
穷财殚可知矣。乙曰予游连江,填《金缕曲》寄芭川,中云:
官府催租声不断,
误几家红粉飘零死,
乐游曲,犹佳耳。
盖亦本此意也。嗟乎,论治者亦知歌舞为太平之象哉!
这意思与上文相似,谢枚如盖亦知言者也。我们又因此得知太守王某的故事,
此人必是道学家,故能有此断然处置,如俞理初所谓虐无告也。《秋波录》
“琐事记”中又有一则云:
《唐才子传》,西域辛文房所撰,《四库全书》无完本,而日本固
有之,其于唐赵光远颇致讥词,以其作《北里志》故也。然光远此书能
流传异代,远播绝域,视著书千万言一旦灰飞烟灭,幸而存者又徒供人
覆酱瓿,则犹愈矣。
此言盖是作者为自己解嘲,道理却亦不错。——不过远播绝域一语稍有误解,
西域人见到《北里志》恐亦还是在中国也。二书同是述青楼红粉之言,正如
文房所说,但《秋波录》出于近代,所记琐屑事尤多,都是风俗史上的很好
资料,我觉得更有意思。近来想稍收集关于冶游之书,而既不专精,又复吝
啬,结果自然是不能大有所得,但就所有的书中看去,则此册要算是很好的
一种了。此类书籍的蒐集保存责在图书馆,个人力量终是有限,寒斋收藏至
今亦总不过二十馀种而已。
孙耀卿编《丛书目录拾遗》卷三云,《华胥大夫杂著》,建宁张际亮撰,
光绪庚寅刊,其首二种即为《金台残泪记》与《南浦秋波录》,各三卷。高
坐庵主人近从海王村得《秋波录》刊本,较抄本多人表数叶,又有自序,计
百五十字,末署太岁庚寅送春日。案录中说及道光壬午后八年事,正是庚寅,
乃道光十年,距刻书之年已甲子一周矣。(六月十九日记)
□1938 年7 月20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南阜山人诗集
幼时读《板桥诗抄》中绝句二十三首,乃于音五哥图清格之外记得有高
西园。近阅鲍辛甫著《稗勺》,见有题曰《真雅文俗》,其文云:
紫幢王孙文昭厌交旗下人士,谓非真雅。高南阜评南方士人多文俗。
二君皆与余善。
觉得南阜山人洵是妙人,出诗集七卷读之,虽有可喜处,惜实不解诗,总无
可说。不佞最善傅青主,可谓真雅,若南阜者当在次位。诗集卷二中有《儿
童诗》《小娃诗》各四首,此类文字非俗士所能下笔也。
(廿七年七月十六日)
□1938 年7 月26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四奇合璧
《四奇合璧》四卷,光绪八年刊,题花下解人编,卷首有三借庐主人序,
称吾友慕真山人所作。案邹彛度杪柑浮肪硭挠杏嵋飨阋辉颍性疲
君姓俞名达,自号慕真山人,中年累于情,余以惜玉怜香才人常事,
未敢深惩其失也。比来扬州梦醒,志在山林,而尘绁羁牵,遽难摆脱,
甲申初夏遽以风疾亡,为之叹息不已。著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
《吴中考古录》,《闲鸥集》等书,诗亦清雅不俗。
《申报》馆光绪四年间刊有《青楼梦》六十四回,亦是慕真山人著,有邹彛
序文,而《赘谈》中并不说及。《四奇合璧》岂即《花间棒》耶,疑未能明。
所谓四奇,乃是美谈、韵语、痴想、绮愁各一卷,盖是李笠翁《闲情偶寄》,
张山来《幽梦影》之馀绪,而本来力弱,又是学步,遂愈见竭蹶,大有秀才
岁考之概矣。光绪初吴下多才人,如王韬、蔡尔康、邹彛允牵谎疟。
此派盖已成弩末,亦是大势所趋也。书中自称《四奇合璧》,王廷学题字乃
于其上加品花二字,其实本非谈冶游者,如时式说法,当云香艳小品耳。(七
月十六日)
□1938 年7 月26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小柴桑喃喃录
陶石梁的声名虽然不及他老兄石篑的大,他的文集也未得见,但是我读
所著《小柴桑喃喃录》二卷,却很觉得佩服。此书自序中云,“余年已望七。”
其时为崇祯乙亥,在明亡前十年,阅历既多,忧深思远,而文笔朴实,令人
想起《颜氏家训》来,每展卷不胜感叹。
卷上有一则云:
吾辈治家,于凡五谷果茹之类,皆须自为料理,至于下人偷窃自不
能免,但不至太甚则可矣。慈湖先生曰,先君尝步至蔬圃,谓园丁曰,
吾蔬每为人盗取,何计防之。园丁曰,须拼一分与盗者乃可。先君因欣
然顾某曰,此园丁吾师也,作家者亦宜知此意。
语甚平淡,却不能轻轻看过去。不佞亦是附和陶君之一人,但是如此世间如
此办法,究竟是好是坏,难道在中国儒与法竟不能用,惟黄老之术乃可耶。
不佞虽曾思索,终未能明白也。(七月十六日)
去年得石梁集于杭州,名曰《赐曲园今是堂集》,现存诗十卷,词一卷。
其后或当有文集,今无存。卷首有崇祯壬午刘念台序,称私谥文觉先生,
已在石梁卒后。查诗集卷十最后为己卯,时年六十九,盖其卒年,因此可知
其生于隆庆五年辛未,卒于崇祯十二年己卯也。目录首行下有长行朱文印曰,
吕晚村家藏图书,真伪亦不可辨。(民国癸未九月廿四日秋分节记)
□1938 年7 月26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毛诗草木疏
唐子西《文录》云:
《诗疏》不可不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