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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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宇宙风》题作《论诗》。
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莫,
《四库书目》中评万氏《诗经偶笺》云:
其自序有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
蔽也,云云。盖钟惺谭元春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及乃至以其法解经,
《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
我想这正该反过来说,《诗归》即使在别方面多缺点,其以诗法读经这一点
总是不错的,而且有益于学者亦正以此,所可惜者现今绍述无人,新文艺讲
了二十年,还没有一部用新眼光解说的《诗经》,此真公安竟陵派不如矣。
我们不必一定去爱古人;但有时难免有薄今人之意耳。
贺君说《诗》仍从序说,虽然只取古序发端一语,以为此外皆汉儒续增
不尽足据,其解释《诗》旨难得有新意思也是当然的,唯关于诗词颇多妙语,
如《卫风》“氓之蚩蚩”一诗,仍遵序云刺时也,解有云:
此篇与《谷风》篇才情悉敌,但《谷风》词正、此诗词曲,《谷风》
怨而婉,此诗恧而婉,其旨微异耳。且其列叙事情,如首章幽约,次章
私奔,三章自叹,四章被斥,五章反目,六章悲往,明是一本分出传奇,
曲白关目悉备,如此丑事却费风人竭力描写,色色逼真,所谓化工,非
画工也。今或从注说,谓必淫妇人自作乃能委悉如此,不知今古弃妇吟
经曹子建辈锦心绣肠从旁揣摩,比妇人声口尤为酸楚,况抱布贸丝车来
贿迁,分明是《出像会真记》,岂有妇人自供之理。
钟伯敬曰,子无良媒,滤之也,奔岂有媒乎。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亦谑之也,盖贸丝春时事也,此时已许之矣,故又谚之。古今男女狎昵,
情词不甚相达,但口齿蕴藉,后人不解,遂认真耳。
这里所说道理似均极平常,却说得多么好,显得气象平易阔宽,我们如不想
听深奥的文艺批评,只要找个有经验人略给指点,待我自己去领解,则此类
解说当最为有益了。《诗筏》一卷凡二百则,亦即以此气象来谈古诗,自《十
九首》以至明末。其自序云: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用筏也,故名曰《诗
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已舍之矣。予既舍之,而
欲人之用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苟能舍之,斯能用之矣。
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
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涯
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
夫苟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
卷中佳篇甚多,意见通达,倾向公安竟陵而能不偏执,极为难得。略举其数
则如云:
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读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此虽似老生常谈,古今文人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上二是富贵不能淫,还
有许多人做得到,下一是威武不能屈,便不大容易,况威武并不限于王难耶。
又云:
公宴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
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
瑒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
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
作诵,穆如清风。《烝民》之卒章日,吉甫作诵,其诗孔硕。是美人者
不讳其名也。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毁不避怒,誉不求喜,今则为匿名谣
帖,连名德政碑矣。偶触褊心则丑语丛生,唯恐其知,忽焉摇尾则谀词
泉涌,唯恐其不知也。至于赠答应酬,无非溢词,庆问通贽,皆陈颂语,
人心如此,安得有诗乎!
此后举储光羲《张谷田舍诗》杜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二篇为例,
以为唐人为之尚能自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矣,文繁不能备引。又
有云:
凡诗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
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
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
劫,乃盗窝耳。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
之堂,往往自露本色,唯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
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
剥文长几无馀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
异,虽前辈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
如汉古诗云:容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
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
子夜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
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为河汉也。
这几节我觉得都很好,有他自己的见识与性情,虽本是诗话而实是随笔,
并不讲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选录几首样本的诗,却只是就古今现成的资料
来发展他的感想,这里自然以关于诗的为限,实在可以看出他对于生活的许
多意思,这我以为是最有趣味的事。大约因为他是接近公安竟陵派的缘故吧,
他关于山歌也有高明的意见,大有编选吴歌集之意,只可惜没有实行,这个
光荣却给龙子犹得了去了。这一点长处,大约比较的顶容易为看官所承认,
其馀的难免心眼有异,恐怕会被人看作偏激,不合潮流亦未可知,不过在我
个人总以为然,觉得《诗筏》这一卷书是很值得破费工夫去一读的。《骚笺》
我也喜欢,现在却不想谈,因为《楚辞》我实在有点生疏,将来还得好好的
读了再来看这部书,那时才会得有话可说。
《激书》我读过几篇,这是该属于丙部而且又是杂学类的。长篇大论这
一路文章我不大喜欢,总觉得难免文胜于物,弄得不好近于八大家,好也可
以近《庄子》吧,可是谁都没有这把握。《激书》里有些意思与部分的文章
却也有好的,如《四库提要》所说的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这一类,
看了很好玩。《酌取》篇中维扬巨贾公子炊饭必用炼炭,本《太平广记》,
已见《提要》。又《疑阳)篇叙贵州少年人鬼国,被鬼巫用“送夜头”法送
之登舟,原注亦云见《广记》中。《求己》篇述其友龙仲房访求王雪湖梅谱,
乃得画眉之李四娘与话媒之官媒李娘,盖用近事而文甚诙谐。又《失我》篇
引二事,其出典当在《笑府》中欤:
献贼掠禾阳时,禾阳之张翁假僧衲笠与之同匿。须臾贼至,踉跄相
失,疾呼僧不应,翁哭以为僧遇贼死矣。忽自视其衲笠皆僧物也,复大
哭曰,僧则在是矣,我安在哉?
楚湘有竖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尽窃其瓜,竖睡正酣,盗
戏为竖剃发舁入僧寺。凌晨母见瓜竖皆失,踪迹至寺,竖尚鼾呼如雷,
母怒痛挞之至醒。忽自寻其首无发,诉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弥,非我也。
这种作法,说得古可以上接孟子舆的月攘一鸡,说得今也就是张宗子的《夜
航船》里和尚伸伸脚之类,要恭维或骂倒任凭自由,都有充足的口实可找,
不佞别无所容心,但自己则颇喜此体,惜终是写得不能好耳。讲到意思,也
有觉得可取的,如《汰甚》一篇,梅道人评云:
“天崇间举朝惯使满帆风,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贺子尝抱漆
室之扰,故其文痛快如此,今读之犹追想其拊膺提笔时也。”文中主意不过
是不为已甚,其言曰:“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
心之事起矣。”此意亦自平常,但绝不易实行,况在天崇间乎,言者之心甚
深又甚苦,然而毫无用处,则又是必然也。
二十世纪的人听到天崇间事不禁瞿然,不知为何。陈言更复何用,徒乱
人意,故可不必再引,不佞今日所谈似可始终以诗为限,故遂题曰“贺贻孙
论诗”云。
(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北平记)
〔附记〕见书目有“吴兴丛书”本《诗筏》一册,吴大受著,以为偶同
书名耳,今日有书贾携来,便一翻阅,则内容全同,不禁哑然。查卷未附传,
大受为吴景旭曾孙,卒于乾隆十八年,年六十九,计当生于康熙二十四年。
《诗筏》中云:“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当然
系指甲申后事,非吴氏所及见。又末一则云:“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
定其甲乙。”案万茂先著《诗经偶笺》在崇祯癸酉,尚在吴氏诞生前五十二
年,二人恐无相见的可能。况贺氏《诗筏》固自存在,不知何以错误。刘刊
本卷首题吴大受删订,或者原来只是抄录贺书,(却亦并未有删订,但缺一
小引耳。)后人不察以为即其所著,也未可料。名字虽然错乱,但《诗筏》
有了新刻本,于读者不无便利,只须知道这是水田居而非南山堂就好了。(七
月十六日记于北平之苦住庵)
□1937 年7 月刊《宇宙风》45 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俞理初的诙谐
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女》一篇云:
《白虎通》云:女,如也,从如人也。《释名》云:女,如也,青
徐州曰娪。娪,忤也,始生时人意不喜,忤忤然也。《史记·外戚世家》
褚先生云:武帝时天下歌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怒。《太平广记》《长
恨歌传》云:天宝时人歌曰,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则忤忤然怒而
悲酸,人之常矣。《玉台新咏》傅玄《苦相篇》云:苦相身为女,卑陋
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生女无
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
云。低头私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
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有戾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
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一见,一绝逾参辰。此谚所谓姑恶千辛,
夫嫌万苦者也。《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
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亦贵乎遇人之淑也。白居易《妇人苦》诗云:妇人
一丧夫,终身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犹
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风吹一枝
折,还有一枝生。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
其言尤蔼然。《庄子·天道篇》云;尧告舜曰,吾不虐无告,不废穷民,
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书·梓材》:成王谓康
叔,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此圣人言也。《天方典礼》引谟
罕墨特云:妻暨仆,民之二弱也,衣之食之,勿命以所不能。盖持世之
人未有不计及此者。
俞君不是文人,但是我读了上文,觉得这在意思及文章上都很完善,实
在是一篇上乘的文字,我虽然想学写文章,至今还不能写出能像这样的一篇
来,自己觉得惭愧,却也受到一种激励。近来无事可为,重阅所收的清朝笔
记,这一个月中间差不多检查了二十几种共四百馀卷,结果才签出二百三十
条,大约平均两卷里取一条的比例。但是更使我觉得奇异的是,笔记的好材
料,即是说根据我的常识与趣味的二重标准认为中选的,多不出于有名的文
人学士的著述之中,却都在那悃愊无华的学究们的书里,如俞理初的《癸巳
存稿》,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是也。讲到学问与诗文,清初的顾亭林与
王渔洋总要算是一个人物了,可是读他们的笔记,便觉得可取的地方没有如
预料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中国文人学士大抵各有他们的道统,或严肃的道
学派或风流的才子派,虽自有其系统,而缺少温柔敦厚或淡泊宁静之趣,这
在笔记文学中却是必要的,因此无论别的成绩如何,在这方面就难免很差了。
这一点小事情却含有大意义,盖这里不但指示出看笔记的途径,同时也教了
我写文章的方法也。
俞理初生于乾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