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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知堂书话-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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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所说那样,有不归杨则归墨的形势。但是结论却很有意思,正如西儒说
过,第一个将花比女人的是才子,第二个说的便是呆子,后世之随口乱骂无
父无君者便都是这一类的货色了。袭前人已尽之言,这是很辛辣的一句话,
是做洋策论的人的当头棒喝。又云:

古人以豆记善恶念,日省工夫密矣,而后人附以名利福泽之说,使
人日望名利福泽,此正恶念所始,犹乡里妇人念佛,云一句阿弥陀佛,
天上便贮下一金钱,其贪愚无知岂可理解。

中国士大夫自称业儒,其实一半已成了道士,拜文昌念《太上感应篇》的不
必说了,上焉者也仍是讲功过信报应,有名如吾乡刘蕺山还不能免,可以知
矣。潘君干脆的比之于贪愚的念佛老太婆,殊为痛快,在这一点上道学同行
中人盖莫能及也。又卷下云:

失节事大,人人当知,但以劝愚夫妇,必令免于死亡,然后可驱而


之善。宋人每以极至诣责妇人小子,故所行多龃龉。
这意思本来也很平凡,孟子曾说过:“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
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
礼义哉。”不过后来道学家早就没有这种话了,他们满嘴“仁义礼智”,却
不知道人之不能不衣食,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他们的知识与情感真是要在说
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之下了。宋人有名的教条之一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不能算错,但可惜他们不知道,须得平常肚皮饱,这才晓得失节事大,
有时肯饿死。若是一直饿着,那就觉得还是有饭吃第一要紧了。向来提倡道
学的人大抵全是宋人嫡系的道学家,明白事理如潘少白者可以说是绝少,曰
不可及,盖非诬也。卷上有一条系答牛都谏论《实政录》者,关于用民力有
云:

“农民小贩工匠十日内费一日工,则一年即缺半月之用。”此亦明通之
见,与闭了眼睛乱说者不同。文集中也有些好的意思。可以抄录一二,其单
有文词之美者姑从略,《至彭水复友人书》劝阻文人之从军,是一篇很有意
义的文字,其中有云:

故武夫厌于铠胄,而儒生诗歌乐言从戎,实不过身处幕幄,杯旁掀

髯狂歌自豪,一种意气为之耳。果令枕戈卧雪,裹伤负粮,与士卒伍,

前有白刃,后有严威,未有不惨然神沮者矣。。。前有杜某者,言王三

槐负隅时,或奋然思作谕诱之策,闻老林一带刀槊植地望之无尾,骇不

敢议。夫一围之颈,尺刃足以斮之,刀槊丛植亦何事,彼岂冀贼无寸铁

而思往哉。
《答人问仙术书》云:

凡其所事,核之此生皆一息无可旁委,自少至老一日失事则谓之不

尽命,安有暇日以求其外?其有暇日以习异说者,皆未尽生理者也。百

物受质,无久住之理,亦无长凝不运之气,故生死非有二义,使其果有

一人生不复死,是即天地之乖气。

这两节都说是很有意思,前者揭穿那些戎马书生的丑态,深足为今人之
鉴戒。我曾说过,中国要好,须得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这比岳鹏举的
不爱钱不惜死恐怕更是要紧。后者不信神仙,似亦是儒者常事,孔子所云未
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都是实例,但在读书人兼做道士的后世这
就很难说了,潘君还能说没有长生不老的事,此亦是不可及之一也。大抵潘
少白本是山人者流,使其生在明末清初,其才情亦足以写《闲情偶寄》,若
乾隆时亦可著《随园诗话》吧,不幸而生在道光时,非考据或义理无由自见,
遂以道学做清客,然而才气亦不能尽掩,故有时透露出来,此在纯伪道学立
场上未免是毛病,我们则以为其可取即在于此,有如阮芸台记妇人变猪,后
足犹存弓样耳。此谑殊可悔,但操刀必割,住手为难,悔而仍存之,谑庵亦
有先例。得罪道学家原所不计,南野翁亦解人,当不计较也。(二十五年十
二月五日,于北平)

'附记'潘少白文中多言姚镜塘,极致倾倒,卷四有《水月庵记》、专为
姚君记念而作,文亦甚佳。卷五《归安姚先生传》中有云:

“喜读书吟步看山,与之酒,怡然不可厌,故与游者常满室。人至其居,
蹙然病其贫,日就之,知其乐。尝曰,吾视百物皆有真趣。”其人似亦颇有
意思。因搜求其文集读之,得光绪重刻《竹素斋集》十册,凡古文三卷,时


文四卷,诗三卷,试帖一卷。文中关于少白的只有诗草画册跋各一首,亦殊
平常,唯卷三有《酒诫》颇佳,列举五害,根据经训,谓宜禁戒,而后复有
《书酒诫后》云:

“余既作《酒诫》而饮之不节如故也,窃自惧,已而叹曰,事无巨细,
法立而不能守者有矣,若无法安所守。乃立之法曰,平居偶饮以杯为节,昼
则五之,夜则十之,宴集倍之,及数即止。苟可止,虽未及数,止也。”证
以“与之酒怡然不可厌”之语,可以想见其为人。卷二有《太上感应篇注序》,
盖踵惠松崖柴省轩之后而补注者,书尚未得见,但既信“太上垂训”,即逃
不出读书人兼做道士的陋俗,姚君于此对于少白山人不能无愧矣。

(二十六年四月三日再记)

□1936 年12 月13 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谈字学举隅

偶然借到宋倪正父的《经鉏堂杂志》四册,万历庚子年刻,有季振宜印,
卷面又有人题字一行云:昌乐阎恭定公家旧书,道光丁未夏借读。可知这书
是有来历的了。倪君的议论也有可取处,字体又刻得很精致,原来也是一部
好书,可是被妄人涂抹坏了,简直不能再看。先有人拿朱笔写了好些批语,
后来又有人拿墨笔细心的把它一一勾掉或直掉,这倒还在其次,最要不得的
是又有一个人(或者即是勾批语的也未可知),将书中每个帖体简笔字都照
了《字学举隅》改正笔墨,如能所此于等字,无不以昏墨败笔加以涂改,只
馀第八卷末十五叶不曾点污,岂读至此处而忽溘然耶。展卷一望,满眼荆棘,
书中虽有好议论,也如西子蒙不洁,不欲观也已。我们看了其墨之昏笔之败,
便如见其头脑之昏败,再看其涂抹得一塌胡涂,也如见其心地之胡涂,举笔
一挥,如悟能之忽现猪相,真可异也。书虽可读,因面目可憎,心生厌恶,
即还原处,竟不及读毕一卷,此种经验在我也还是初次,所以不免少见多怪
的要说这一大番话,假如将来见识得多,那么自然看惯了也就不多说了吧。

《字学举隅》这把戏我是搅过的,并不觉得怎么的了不得,我在小时候
预备举业,每日写一张大字之外还抄《字学举隅》与《诗韵》,这个苦功用
得不冤枉,在四十岁以前,上下平三十韵里的某字在某韵我大抵都记得清楚,
仄声难免有点麻胡,直到现在才算把它忘记完了,《字学举隅》的标准写法
至今还记得不少,——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字学举隅》是写
馆阁体字的教科书,本是曹文正公曹振镛的主意,而这曹文正公也即是传授
做官六字秘诀的祖师。秘诀维何,曰多磕头少说话,是也。所谓字学,实亦
只是写馆阁体字(象征磕头的那一种字体)的方面而已,与文字之学乃是风
马牛十万八千里也。

不佞少时失学,至廿五岁时始得见《说文解字》,略识文字,每写今隶,
辄恨其多谬误,如必丸等字简直苦于无从下笔,如鱼鸟等字亦均不合,盖鸟
无四足,鱼尾亦非四歧也。及后又少识金文甲骨文,更知小篆亦多转变致讹,
如凡从止的字都该画一足形,无论怎么简单均可,总不能如小篆那样,若欲
求正确则须仔细描出脚八桠子才行。不佞有志于正字,最初以为应复小篆,
后更进而主张甲骨文,庶几不失造字本意。其意美则美矣,奈难以实行何?
假如用我最正确的主张,则我便非先去学画不可,不然就无从写一止字也。
小篆还可以知道一点,惜仍不正确,若今隶更非矣,而《字学举隅》又是今
隶中之裹小脚者耳,奚足道哉。

不佞不能写象形文字,正字之大业只好废然而止,还来用普通通行的字
聊以应用,只求便利,帖体简笔固可采取,即民间俗字亦无妨利用,只不要
不通就好了。不能飞入天空中去,便不如索性老实站在地上,若着了红绣鞋
立在秋千上离地才一尺,摇摇摆摆的夸示于人,那就大可不必,《字学举隅》
的字体即此类是也。不知何等样人乃据此以涂改古人的书,那得不令人恶心
杀。

□1936 年12 月29 日刊《世界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关于谑庵悔谑

《谈风》社的朋友叫我供给一点旧材料,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而日期已
近,只好把吾乡王谑庵的《悔谑》抄了一份送去,聊以塞责。这是从他的儿
子王鼎起所编的《谑庵文饭小品》卷二里抄出来的,但以前似乎是单行过,
如倪鸿宝的叙文中云:

“而书既国门,逢人道悔,是则谑庵谑矣。”又张宗子著《王谑庵先生
传》中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少
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谑》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虐毒
益甚。”这里不但可以知道《悔谑》这书的来历,也可以看出谑庵这人的特
色,传中前半有云:

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川
黔总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闲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
檄先生至。至之日,宴先生于滕王阁,时日落霞生,先生谓公曰,王勃
《滕王阁序》不意今日乃复应之。公问故,先生笑曰,落霞与孤骛齐飞,
今日正当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鹜齐飞殆为年兄道也。公面赪及颈,
先生知其意,襆被即行。

这里开玩笑在我的趣味上说来是不赞成的,因为我有“两个鬼”,在撒野时
我犹未免有绅士气也,虽然在讲道学时就很有些流氓气出来。但是谑庵的谑
总够得上算是彻底了,在这一点上是值得佩服的。他生在明季,那么胡闹,
却没有给奄党所打死,也未被东林所骂死,真是侥天之幸。他的一生好像是
以谑为业,张宗子编《有时越人三不朽图赞》,其赞王谑庵有云:

“以文为饭,以弈为律。谑不避虐,钱不讳癖。”特别提出谑来,与传
中多叙谑事,都有独到之见。《三不朽图赞》凡一百单八人,人人有赞,而
《琅嬛文集》中特别收录王君像一赞,盖宗老对于此文亦颇自熹欤。传中又
引陆德先之言有云:

“先生之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者。”可
谓知言,亦与上文所说相合。谑庵著书有刻本《王季重九种》以至十一种,
世上多有,寒斋所藏《谑庵文饭小品》,只有五卷,而共有五百页,仓卒不
及尽读,难于引证,姑就卷一中尺牍一部分言之,盖九种云云之中无尺牍,
故用以为例。第一则“简夏怀碧”云:

丽人果解事,此君针透,量酬之金帛可也,若即欲为之作缘,恐职
方亦自岳岳。买鱼喂猫则可,买鲥鱼喂猫,无此理矣。
第二则“柬余慕兰”云:

敦睦如吾兄,妙矣。然吾兄大爷气未除,不读书之故耳。邵都公每
每作诗示弟,弟戏之曰,且云做官做吏,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渠怫然。
闻兄近日亦染其病,读书可也,作诗且慢,不容易鲍参军耳。

第十五则“上黄老师”云:

隆恩寺无他奇,独大会明堂有百馀丈,可玩月,门生曾雪卧其间者
十日。径下有云深庵,曾以五月啖其樱桃,八月落其苹果。樱桃人啖后
则百鸟俱来,就中有绿羽翠翎者,有白身朱咮者,语皆侏■■舌,嘈杂
清妙。苹果之香在于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谓之清香,清
不同而香更异。老师不可不访之。第十九则“简周玉绳”之二云:


不佞得南缮郎且去,无以留别。此时海内第一急务在安顿穷人。若
驿递不复,则换班之小二哥,扯纤之花二姐,皆无所得馍馍,其势必抢
夺,抢夺不可,其势必争杀,祸且大乱,刘懋毛羽健之肉不足食也。相
公速速主持,存不佞此语。

第二十则又云,“刘掌科因父作马头被县令苦责,毛御史则因在京置妾,其
妻忽到,遂发议罢驿递。”也是很有趣的掌故。
第二十五则“答李伯襄”云:

灵谷松妙,寺前涧亦可。约唐存忆同往则妙,若吕豫石一脸旧选君
气,足未行而肚先走,李玄素两摆摇断玉鱼,往来三山街,邀喝人下马,
是其本等,山水之间着不得也。

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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