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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节

知堂书话-第1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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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是小半由于没有这种
的材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但我
对于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并不惭愧园地的小与出产的薄弱而且似乎无用。依
了自己的心的倾向,去种蔷薇地丁,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即使如别人
所说各人果真应报社会的恩,我也相信已经报答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果蔬
药材,却也一样迫切的需要蔷薇与地丁,——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
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我们没有去顾视他的必要。倘若
用了什么名义,强迫人牺牲了个性去侍奉白痴的社会,——美其名曰迎合社
会心理,——那简直与借了伦常之名强人忠君,借了国家之名强人战争一样
的不合理了。

有人说道,据你所说,那么你所主张的文艺,一定是人生派的艺术了。
泛称人生派的艺术,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反对,但是普通所谓人生派是主张“为
人生的艺术”的,对于这个我却略有一点意见。“为艺术的艺术”将艺术与
人生分离,并且将人生附属于艺术,至于如王尔德的提倡人生之艺术化,固
然不很妥当;“为人生的艺术”以艺术附属于人生,将艺术当作改造生活的
工具而非终极,也何尝不把艺术与人生分离呢?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
因为他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叫他怎能与人生分离?“为人生”——于
人生有实利,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但并非唯一的职务。总之艺术
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
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
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
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
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
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我所说的蔷薇地丁
的种作,便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
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

□1922 年1 月22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旧序*

这一集里分有三部,一是《自己的园地》十八篇,一九二二年所作,二
是《绿洲》十五篇,一九二三年所作,三是杂文二十篇,除了《儿童的文学》
等三篇外,都是近两年内随时写下的文章。

这五十三篇小文,我要申明一句,并不是什么批评。我相信批评是主观
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然而我对于前者实
在没有这样自信,对于后者也还要有一点自尊,所以在真假的批评两方面都
不能比附上去。简单的说,这只是我的写在纸上的谈话,虽然有许多地方更
为生硬,但比口说或者也更为明白一点了。

大前年的夏天,我在西山养病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条杂感曰《胜业》,
说因为“别人的思想总比我的高明,别人的文章总比我的美妙”,所以我们
应该少作多译,这才是胜业,茬苒三年,胜业依旧不修,却写下了几十篇无
聊的文章,说来不免惭愧,但是仔细一想,也未必然。我们太要求不朽,想
于社会有益,就太抹杀了自己;其实不朽决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会也并
非著者的义务,只因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
我们的思想无论如何浅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觉得要说时便可以大胆的
说出来,因为文艺只是自己的表现,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现,
比讲高雅而虚伪的话要诚实的多了。

世间欺侮天才,欺侮着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间也并轻蔑庸人。人们不愿听
荒野的叫声,然而对于酒后茶馀的谈笑,又将凭了先知之名去加以诃斥。这
都是错的。我想,世人的心与口如不尽被虚伪所封锁,我愿意倾听“愚民”
的自诉衷曲,当能得到如大艺术家所能给予的同样的慰安。我是爱好文艺者,
我想在文艺里理解别人的心情,在文艺里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
快。在这一点上,如能得到满足,我总是感谢的。所以我享乐——我想——
天才的创造,也享乐庸人的谈话。世界的批评家法兰西(AnatoleFrance)在
《文学生活》(第一卷)上说:

著者说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乐与忧患的时候,他并不使我们觉得厌倦。。。

因此我们那样的爱那大人物的书简和日记,以及那些人所写的,他们即使并不是大

人物,只要他们有所爱,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笔尖下留下了他们自身的一部分。若想

到这个,那庸人的心的确即是一个惊异。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
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
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生人的
弱点——想象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我并不想这些文章会于别
人有什么用处,或者可以给予多少怡悦;我只想表现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
此外并无别的目的。因此我把近两年的文章都收在里边,除了许多风刺的“杂
感”以及不惬意的一两篇论文;其中也有近于游戏的文字,如《山中杂信》
等,本是“杂感”一类,但因为这也可以见我的一种癖气,所以将他收在本
集里了。

我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夹杂读书,胡乱作文,不值学人之一笑,
但在自己总得了相当的效果了。或者国内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将这本杂
集呈献与他;倘若没有,也就罢了。——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


□1923 年8 月1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重订本题记

《自己的园地》原系一九二三年所编成,内含《自己的园地》十八篇,
《绿洲》十五篇,杂文二十篇。今重加编订,留存《自己的园地》及《绿洲》
这两部分,将杂文完全除去,加上《茶话》二十三篇,共计五十六篇,仍总
称《自己的园地》。插画五叶,除例《妖与鞋匠》系旧图外,其馀均系新换。
原有杂文中,有五篇已编入《雨天的书》,尚有拟留的五篇当收入《谈虎集》
内。

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周作人记。

□1927 年2 月刊“北新”重订初版,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绿洲小引

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
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
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
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
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
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
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
篇零碎的随笔。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1923 年1 月25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茶话小引

茶话一语,照字义说来,是喝茶时的谈话。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谈话的
时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鱼之吸水。标题《茶话》,不
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如茶馀的谈天,而不是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

十四年九月十六日。

□1925 年10 月刊《语丝》48 期,暑名子荣
□收入《自己的园地》

雨天的书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
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
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
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
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
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
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
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阴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因此我这雨天的随
笔也就常有续写的机会了。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1923 年11 月10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雨天的书自序二

前年冬天《自己的园地》出板以后,起手写《雨天的书》,在半年里只
写了六篇,随即中止了。但这个题目我很欢喜,现在仍旧拿了来作这本小书
的名字。

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两年来的文字,《初恋》等五
篇则是从《自己的园地》中选出来的。这些大都是杂感随笔之类,不是什么
批评或论文。据说天下之人近来已看厌这种小品文了,但我不会写长篇大文,
这也是无法。我的意思本来只想说我自己要说的话,这些话没有趣味,说又
说得不好,不长,原是我自己的缺点,虽然缺点也就是一种特色。这种东西
发表出去,厌看的人自然不看,没有什么别的麻烦,不过出板的书店要略受
点损失罢了,或者,我希望,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编校这本小书毕,仔细思量一回,不禁有点惊诧,因为意外地发见了
两件事。一,我原来乃是道德家,虽然我竭力想摆脱一切的家数,如什么文
学家批评家,更不必说道学家。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
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
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
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是说着流氓
似的土匪似的话。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
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罢,我反正不想进
文苑传,(自然也不想进儒林传,)这些可以不必管他,还是“从吾所好”,
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
其先不知是那里人,虽然普通称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鲁国了。这四百
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
所通称的“师爷气”。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
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及于乡间,
仿佛成为一种潮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
喜骂人的脾气。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
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
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

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
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
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
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
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
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
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个月的文章,多是照例骂那
些道学家的,但是事既无聊,人亦无聊,文章也就无聊了,便是这样的一本
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
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以后要怎样才好,还须得思索过,
——只可惜现在中国连思索的馀暇都还没有。

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书。


英国十八世纪有约翰妥玛斯密(JohnThomasSmith)著有一本书,也可以
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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