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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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以这种知识只能去求之于校外的读物了。我现在有两个女儿,十二年
来我时时焦虑,想预备一本性教育的故事书给她们看,现今“老虎追到脚后
跟”,却终于还未寻到一本好书,又没有地方去找教师或医生可以代担这个
启蒙的责任,(我自己觉得实在不大有父范的资格),真是很为难了。讲文
化变迁的书倒还有一二,如已译出的《人与自然》就是一种有用的本子,但
这是记录的文章,适于高小的生徒,在更幼小的却以故事为适宜。《两条腿》
可以说是这种科学童话之一。
《两条腿》是真意义的一篇动物故事,普通的动物故事大都把兽类人格
化了,不过保存它们原有的特性,所以看去很似人类社会的喜剧,不专重在
表示生物界的生活现象;《两条腿》之所以称为动物故事却有别的意义,便
因它把主人公两条腿先生当作一只动物去写,并不看他作我们自己或是我们
的祖先,无意有意的加上一层自己中心的粉饰。它写两条腿是一个十分利己
而强毅聪敏的人,讲到心术或者还在猩猩表兄之下,然而智力则超过大众,
不管是好是坏这总是人类的实在情形。《两条腿》写人类生活,而能够把人
当作百兽之一去看,这不特合于科学的精神,也使得这件故事更有趣味。
这本科学童话《两条腿》现在经李小峰君译成汉文,小朋友们是应该感
谢的。所据系麦妥思(A。 Teixeira de Mattos)英译本,原有插画数幅,又
有一张雨景的画系丹麦画家原本,觉得特别有趣,当可以稍助读者的兴致,
便请李君都收到书里去了。
十四年二月九日,于北京记。
□1925 年3 月刊《语丝》17 期,署名作人
□收入《雨天的书》
文法之趣味
“我对于文法书有一种特殊的趣味。有一时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
说一样,并不想得到什么实益,不过觉得有趣罢了。名学家培因
(AlexanderBain)曾说,文法是名学的一部分,于学者极有好处,能使他头
脑清晰,理解明敏,这很足以说明文法在教育上的价值。变化与结构的两部,
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声义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倘若附会一
点,说是学问艺术的始基也未始不可,因此我常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
文字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
读经;若在青年自动地于实用之上进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
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也是我所非常赞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几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在“印度读
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叶‘析辞’的详细解说,同时
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叹。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一年第四十板
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
次,“摩利思”的文法也购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
还随时掇拾一两种,随意翻阅。斯威忒(Henry Sweet)的大著《新英文法》两卷虽是高
深,却也给与好些快乐,至于惠忒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耳(Baskerville)。。
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
思菲耳(Nesfield)的一套虽然风行一时,几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
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多少实用的条例,任意地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话或者适用
的,但是在‘文化教育’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这是我两年前所说的话,里边所述的有些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我
在现今也还没有什么大改变,我总觉得有些文法书要比本国的任何新刊小说
更为有趣。我想还可以和人家赌十块钱的输赢,给我在西山租一间屋,我去
住在那里,只带一本(让我们假定)英译西威耳(Siever)博士的《古英文
法》去,我可以很愉快地消遣一个长夏,——虽然到下山来时自然一句都不
记得了。这原是极端举例的话,若是并不赌着东道,我当然还要拣一本浅易
的书。近来因为重复地患感冒,长久躲在家里觉得无聊,从书架背后抓出几
册旧书来消遣,如德伦支主教(Archbishop Trench)的《文字之研究》,威
克勒教授(Ernest Weekley)的《文字的故事》、《姓名的故事》,斯密士
(L。P。 Smith)的《英国言语》(The English Lauguage)等,都极有兴味,
很愉快地消磨了几天病里的光阴。文法的三方面中,讲字义的一部分比讲声
与形的更多趣味,在“素人”看去也是更好的闲书,我愿意介绍给青年们,
请他们留下第十遍看《红楼梦》的工夫翻阅这类的小书,我想可以有五成五
的把握不至于使他们失望。
这几册小书里我想特别地介绍斯密士的著作。德伦支的或者出板年月未
免太早一点了,威克勒的征引稍博,只有斯密士的单讲英语的发达变迁,内
容简要,又价廉易得,所以似最适宜。这是《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 Lib。)。。
之一,就是美国板也售价不出二元,英国板尤廉,不过欧战后装订很坏了。
全书共小板二百五十叶,内分九章,首三章述英语之起源以至成立,第四五
章说造字,六至八章说言语与历史,九章说言语与思想。第五章“造字之人”
里边历举好些文人制用新字或使废语复活,司各得亦其中之一,他从古民歌
中采用那个“浪漫的名词glamour(魔力,迷魂的美),此字出于grammerye,
在中古义云文法学、拉丁文研究,于是同哲学这字一样,在愚民心目中不久
转变含有魔术的意味了。”(P。120)《文字的故事》第一及十章中均有相同
的记述。这虽是一件小事,但能使我们知道在一个字里会隐藏着怎样奇妙的
故事。言语与历史三章述黑暗时代以后英语的发达,至于现代。末章则专论
言语与思想之关系,表示文词之发生与意义之变迁皆与时代相关,以文化为
背景、如读文化人类学的一部分。斯密士的书原是通俗的小册,但尽足供我
们入门之用,以后尚欲研究,自有他的书目可以遵循,不是我们这样外行所
能说,我的意思不过当作一本闲书介绍给读者罢了。
德伦支引爱默生(Emerson)的话说“字是化石之诗”。我想这的确是不
错的,所以说字义部分的通俗文法书可以当文艺作品去读,讲声与形的方面
的又可以供给稍倾于理知的人去消遣,与无事闲读《几何原本》聊以自娱一
样。现在暑假不久就到,青年们拿一两本这样的书在山坳水边去读,——或
与爱人共读,或与《红楼梦》夹读,也都无不可,——倒是一种消夏的妙法。
有兴味的人除《文字的故事》等以外,再买■■—■(Skeat)或威克勒的一
册小本《英语语源字典》,随便翻翻也好,可以领解一种读字典的快乐。
临了我还要表一表我的奢望,希望中国也出一本这类的小书,略说汉字
的变迁,特别注重于某字最初见于何时何人何书,本意什么,到了何时变了
什么意思:这不但足以引起对于文字学的兴趣,于学术前途有益,实在我们
个人也想知道这种有趣味的事实。
(十四年三月末日)
□1925 年5 月刊《语丝》25 期,署名开明
□收入《雨天的书》
陀螺序
刘侗《帝京景物略》记童谣云,“杨柳儿活抽陀螺”,又云“陀螺者木
制如小空钟,中实而无柄,绕以鞭之绳而无竹尺,卓于地,急掣其鞭,一掣,
陀螺则转无声也。视其缓而鞭之,转转无复住。转之急,正如卓立地上,顶
光旋旋,影不动也。”英国哈同(A。C。Haldon)教授在《人之研究》中引希
勒格耳(G。V。Schlegel)之说,谓荷兰之阿耳(Tol)从爪哇传至日本,称作
独乐,后又流入中国。唯日本源顺(MinamotonoShitagau)编《和名抄》云,
“独乐,和名古末都玖利,有孔者也。”独乐明明是汉语,日本语今简称“古
末”(Koma)。源顺系十世纪初的人,当中国五代,可见独乐这玩具的名称
在唐朝已有,并不是从外洋传入的了。
我用陀螺做这本小书的名字,并不因为这是中国固有的旧物,我只觉得
陀螺是一件很有趣的玩具,幼小时玩过一种有孔能叫的,俗名“地鹁鸽”,
至今还记得,此外又因了《帝京景物略》里的歌辞以及希腊的陶器画,便使
我想定了这个名称。这一册小集子实在是我的一种玩意儿,所以这名字很是
适合。我本来不是诗人,亦非文士,文字涂写,全是游戏,——或者更好说
是玩耍。平常说起游戏,总含有多少不诚实的风雅和故意的玩笑的意味,这
也是我所不喜欢的,我的仍是古典文字本义的游戏,是儿戏(Paidia),是
玩,画册图象都是(Paignia)之一。我于这玩之外别无工作,玩就是我的工
作,虽然此外还有日常的苦工,驮砖瓦的驴似的日程。驮砖瓦的结果是有一
口草吃,玩则是一无所得,只有差不多的劳碌,只是一切的愉快就在这里。
昨天我看满三岁的小侄儿小波波在丁香花下玩耍,他拿了一个煤球的铲子在
挖泥土,模仿苦力的样子用右足踏铲,竭力地挖掘,只有条头糕一般粗的小
胳膊上满是汗了,大人们来叫他去,他还是不歇,后来心思一转这才停止,
却又起手学摇煤球的人把泥土一瓢一瓢地舀去倒在台阶上了。他这样的玩,
不但是得了游戏的三昧,并且也到了艺术的化境。这种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
悦乐,几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义,与时时处处拘囚于小主观的风雅大相悬殊:
我们走过了童年,赶不着艺术的人,不容易得到这个心境,但是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既不求法,亦不求知,那么努力学玩,正是我们唯一的道了。
这集子里所收都是翻译。我的翻译向来用直译法,所以译文实在很不漂
亮,——虽然我自由抒写的散文本来也就不漂亮。我现在还是相信直译法,
因为我觉得没有更好的方法。但是直译也有条件,便是必须达意,尽汉语的
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存原文的风格,表现原语的意义,换一句话就是信
与达。近来似乎不免有人误会了直译的意思,以为只要一字一字地将原文换
成汉语,就是直译,譬如英文的Lyingonhisback 一句,不译作“仰卧着”而
译为“卧着在他的背上”,那便是欲求信而反不词了。据我的意见,“仰卧
着”是直译,也可以说即意译;将它略去不译,或译作“坦腹高卧”以至“卧
北窗下自以为羲皇上人”是胡译;“卧着在他的背上’这一派乃是死译了。
古时翻译佛经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在《金刚经》中“与大比丘众千
二百五十人俱”这一句话,达摩笈多译本为“大比丘众共半十三比丘百”,
正是相同的例。在梵文里可以如此说法,但译成汉文却不得不稍加变化,因
为这是在汉语表现力的范围之外了。这是我对于翻译的意见,在这里顺便说
及,至于有些有天才的人不但能够信达雅,而且还能用了什么译把文章写得
更漂亮,那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是别一问题,现在可以不多说了。
集内所收译文共二百八十篇,计希腊三十四,日本百七十六,其他各国
七十。这些几乎全是诗,但我都译成散文了。去年夏天发表几篇希腊译诗的
时候,曾这样说过:
诗是不可译的,只有原本一首是诗,其他的任何译文都是塾师讲《唐诗》的解释罢
了。所以我这几首《希腊诗选》的翻译实在只是用散文达恉,但因为原本是诗,有时也就
分行写了,分了行未必便是诗,这是我所想第一声明的。
所以这不是一本译诗集。集中日本的全部,希腊的二十九篇,均从原文译出,
其馀七十五篇则依据英文及世界语本,恐怕多有错误,要请识者的指教。这
些文章系前后四五年间所写,文体很不统一,编订时不及改正,好在这都是
零篇,不相统属,保存原形或者反足见当时的感兴:姑且以此作为辩解罢。
这一点小玩意儿——一个陀螺——实在没有什么大意思,不过在我是愉
快的玩耍的纪念,不免想保留它起来。有喜欢玩耍的小朋友我也就把这个送
给他,在纸包上面写上希腊诗人的一句话道:
一点点的礼物,
藏着个大大的人情。
中华民国十四年六月十二日,记于北京。
□1925 年6 月刊《语丝》32 期,署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