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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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色。勃兰特思最佩服他《邻家》一篇的起头:
人家必定想,鸭池里面有重要事件起来了;但其实没有事。所有静睡在水上的,或
将头放在水中倒立着──他们能够这样立──的鸭,忽然都游上岸去了。你能看见湿泥上
的许多脚印:他们的叫声,远远近近的都响遍了。刚才清澈光明同镜一般的水,现在已全
然扰乱了。。。
又如《一荚五颗豆》的起头说:
五颗豆在一个英里:他们是绿的,荚也是绿的,所以他们以为世间一切都是绿的;
这也正是如此。英长起来,豆也长起来,他们随时自己安排,一排的坐着。。。
又如《火绒箱》也是勃阑特思所佩服的:
一个兵沿着大路走来──一,二!一,二!他背上有个背包,腰边有把腰刀;他从
前出征,现在要回家去了。他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巫:她狠是丑恶,她的下唇一直挂到胸前。
他说,“兵啊,晚上好!你有真好刀,真大背包!你真是个好兵!你现在可来拿钱,随你
要多少。”
再看《十之九)中,这一节的译文:
一退伍之兵。在大道上经过。步法整齐。背负行李。腰挂短刀。战事已息。资遣归
家。于道侧邂逅一老巫。面目可怖。未易形容。下唇既厚且长。直拖至颏下。见兵至。乃
谀之日。汝真英武。汝之刀何其利。汝之行李何其重。吾授汝一诀。可以立地化为富豪。
取携甚便。。。
误译与否,是别一问题,姑且不论;但勃阑特思所最佩服,最合儿童心理的
“一二一二”,却不见了。把小儿的言语,变了八大家的古文,安得森的特
色,就“不幸”因此完全抹杀。
安得森童话第二特色,就是野蛮的思想;(原人和小儿,本是一般见识,)
戈斯论他著作,有一节说得极好:
安得森特殊的想像,使他格外和儿童心思相亲近。小儿像个野蛮,于一切不调和的
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得森的技术,大半就在这一事:他能狠巧妙的,
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联结在一起。例如他把基督教的印象,与原始宗教的迷信相溷和,
这技艺可称无二。。。
还有一件相像的道德上的不调和,倘若我们执定成见,觉得极不容易解说。《火绒
箱》中的兵,割了老妇的头,偷了他的宝物,忘恩负义极了,却毫无惩罚;他的好运,结
局还从他的罪里出来。《飞箱》中商人的儿子,对于土耳其公主的行为,也不正当;但安
得森不以为意。克劳思对于大克劳思的行为,也不能说是合于现今的道德标准。但这都是
儿童本能的特色;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忘恩负义,虏掠杀人,单是并非实质的人形,当
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安得森于此等处,不是装腔作势的讲道理,叉敢亲自反
抗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就是他的魔力的所在。他的野蛮思想,使他和育儿室里的天真漫烂
的小野蛮相亲近。
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
兵杀老巫,止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爽快,又残酷,又天真烂漫,真可称无二的技术。
《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
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
《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恩》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
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
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
《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d)对公主说:“汝即
以汝之弓鞋为念!”这岂不是拿著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
所唱德文小曲:
Ach。 du lieber Augustin
Alles isf。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
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
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
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
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著,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
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著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道话罢
了。
〔附记〕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零五年,一八七五年卒。著
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Improvrsitoren)最有名;但童话要
算是他独擅的著作。《无画的画帖》(Billedbog uden Billeder)
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
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Graigie 本,最为确实可
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
□1918 年作,1927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点滴序*
这一册里所收的二十一篇小说,都是近两年中──一九一八年一月至一
九一九年十二月──的翻译,已经在杂志及日报上发表过一次的,本来还没
有结集重印的意思。《新潮》社的傅孟真、罗志希两位先生却都以为这些译
本的生命还有扩大的价值,愿意我重编付印;孟真往英国留学的前两日,还
催我赶快编定;又要我在序文里将这几篇小说的两件特别的地方──一,直
译的文体;二,人道主义的精神,──约略说明,并且将《人的文学》一篇
附在卷末。我所以依了他们的热心的劝告,便决意编成这一卷,节取尼采的
话,称为《点滴》,重印一回。
我从前翻译小说,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响;一九○六年往东京以后,听
章太炎先生的讲论,又发生多少变化,一九○九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
正是那一时期的结果。一九一七年在《新青年》上做文章,才用口语体,当
时第一篇的翻译,是古希腊的牧歌,小序有一节说:
什法师说,翻译如嚼饭哺人,原是不差,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他时,总有
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
果还要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利多斯(Th…eokritos)学了中国语,自己来作。二,
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同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随
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十一月十八日)
一九一八年答某君的通信里,也有一节:
我以为此后译本,。。应当竭力保存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
得已也应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头换面。。。但我毫无才力,所
以成绩不良,至于方法,却是最为适当。(十一月八日)
在同一封答信里面,又有这一节,是关于小说的内容的:
以前选译几篇小说,派别并非一流。因为我的意思,是即愿供读者的随便阅览,又
愿积少成多,略作研究外国现代文学的资料,所以译了人生观绝不相同的梭罗古勃与库普
林,又译了对于女子解放问题与伊孝然不同的斯忒林培格。
但这些井非同派的小说中间,却仍有一种共通的精神,——这便是人道主人
的思想。无论乐观,或是悲观,他们对于人生总取一种真挚的态度,希求完
全的解决。如托尔斯泰的博爱与无抵抗,固然是人道主义;如梭罗古勃的死
之赞美,也不能不说他是人道主义。他们只承认单位是我,总数是人类:人
类的问题的总解决也便包涵我在内,我的问题的解决,也便是那个大解决的
初步了。这大同小异的人道主义的思想,实在是现代文学的特色。因为一个
固定的模型底下的统一是不可能,也是不可堪的;所以这多面多样的人道主
义的文学、正是真正的理想的文学。
我们平常专凭理性,议论各种高尚的主义,觉得十分彻底了,但感情不
曾改变,便永远只是空言空想,没有实现的时候。真正的文学能够传染人的
感情,他固然能将人道主义的思想传给我们,也能将我们的主见思想,从理
性移到感情这方面,在我们的心的上面,刻下一个深的印文,为从思想转到
事实的枢纽:这是我们对于文学的最大的期望与信托,也便是我再印这册小
集的辩解(Apologia)了。
一九二○年四月十七日,周作人记于北京。
□1920 年8 月刊“北大”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空大鼓序*
这一册是《点滴》的改订本。原本在一九二○年编印,早已绝版了,现
在重加编订,《小小的一个人》归到《日本小说集》里去了,《沙漠间的三
个梦》收入C。F。女士所译的《梦》里,所以把它连《欢乐的花园》都删除了,
另外补入了三篇,计德国、西班牙、犹太各一,一总仍旧是二十一篇。不过
附录的文章统取消了,这都已编入《艺术与生活》里了,虽然这部老不出版;
又尼采的文句与题目一并撤去,因为我不喜欢那个意思,今改名曰《空大鼓》,
这就是集内第一篇小说的名字。
将全书校读一遍,觉得有好些仍旧是颇可喜的,因为原文是好的,虽然
译文很有点幼稚。我所最喜欢的是库普林的一篇《晚间的来客》,和伊巴涅
支的《颠狗病》,这是一九二一年我在西山养病时所译,是登在《新青年》
上最后的一篇小说了。一九二三年秋天我译英国斯威夫德(Swift)的《育婴
刍议》(AModestProposal)的时候,在附记里曾说及这《颠狗病》:
有时又忽然爱好深刻痛切之作,仿佛想把指甲尽力的掐进肉里去,感到苦的痛快。
在这时候我就着手译述特别的文字,前年在西山养病时所译的《颠狗病》和这篇《刍议》
都是一例。
《空大鼓》这一类的东西不是我现在所以为最好的,我只觉得它写得还
不错,至于内含的意思就不一定是可以服膺的了。单纯的信仰
(“simpleFaith”)在个人或是幸福,但我觉得明净的观照更有兴趣。人生
社会真是太复杂了,如实地观察过去,虽然是身入地府,毕生无有出期,也
似乎比一心念着安养乐邦以至得度更有一点意思。这是我后来的见解,但回
过来重阅以前的译文,觉得十九都还不差,所以还想保存它,但是反正是旧
译,除改正错字及标点以外一仍其旧,即如代表女性的字也仍用“伊”,不
去把它──都改写作“她”了。
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周作人。
□1928 年11 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圣书与中国文学
我对于宗教从来没有什么研究,现在要讲这个题目,觉得实在不大适当。
但我的意思只偏重在文学的一方面,不是教义上的批评,如改换一个更为明
瞭的标题,可以说是古代希伯来文学的精神及形式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新
旧约的内容,正和中国的四书五经相似,在教义上是经典,一面也是国民的
文学;中国现在虽然还没有将经书作文学研究的专书,《圣书》之文学的研
究在欧洲却很普通,英国《万人丛书》──“Every-man’sLibrary”里的
一部《旧约》,便题作《古代希伯来文学》。我现在便想在这方面,将我的
意见略略说明。
我们说《旧约》是希伯来的文学,但我们一面也承认希伯来人是宗教的
国民,他的文学里多含宗教的气味,这是当然的事实,我想文学与宗教的关
系本来很是密切,不过希伯来思想里宗教分子比别国更多一点罢了。我们知
道艺术起源大半从宗教的仪式出来,如希腊的诗(Mele…Songs),赋(Epe-Epics)、戏曲都可以证明这个变化,就是雕刻绘画上也可以看出许多踪迹。
一切艺术都是表现各人或一团体的感情的东西;《诗序》里说,“情动于中
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所说虽然止于歌舞,引申起来,也可以作雕
刻绘画的起源的说明。原始社会的人,唱歌,跳舞,雕刻绘画,都为什么呢?
他们因为情动于中,不能自已,所以用了种种形式将他表现出来,仿佛也是
一种生理上的满足。最初的时候,表现感情并不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