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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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民族等观念所陶醉,故对于这一面的东西以感情作用而竭力表扬,或因反
抗旧说而反拨地发挥,一切估价就自然难免有些过当,不过这在过程上恐怕
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者可以说是当然的初步,到了现在却似乎应该更进一步,
多少加重一点客观的态度,冷静地来探讨或赏玩这些事情了。
我在上边把《霓裳续谱》说了一大套,仿佛真是替衣萍在台房里倒喝彩
似的,其实自然不是,我只说明这类民歌不真是民众的创作,她的次序不是
在文学史之首而是其末,至于其固有的价值原不因此而有所减却,这是我所
要声明的。《霓裳续谱》出版在《白雪遗音》之前,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名
贵,但也总是不甚易得了,衣萍这回加以整理,重刊行世,确是很有意义的
一件事。这集子里颇有不少的好诗,可以和《白雪》比较,其次这些都是北
京像姑娘们所唱的小曲,而其歌词又似多出文人手笔,其名字虽无可考,很
令人想起旗亭画壁时的风俗,假如有人搜集这类材料,作文学史的研究,考
察诗歌与倡优的关系,也是很有价值的工作,其重要或未必下于年号氏族等
的研究欤。(十九年十月十四日,于北平)
□1930 年10 月刊《骆驼草》24 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越谚跋
在小时候我于乡先生中有最佩服的两个人:一是乌程汪谢城,一是会稽
的范啸风。汪先生以举人官会稽县学教谕,所著关于韵学历学诸书及词一卷
均在《荔墙丛刻》中,《玉鉴堂诗》六卷近亦刻入《吴兴丛书》,但我所喜
欢的乃是单行的一部《湖雅》,书凡九卷,后附《湖蚕述》四卷。范先生是
个副榜,即《越谚》的编著者,诗文集均不存,先君曾经请他写过一副小对
联,只记得下句:“悠然见南山”,末署“扁舟子范演”,不过这对子也早
已落在穿窬君子的手里了。《湖雅》与《越谚》详记一地方的风物或言语,
性质有点相近,但体例不大一样,前者略近《埤雅》《尔雅翼》,所谓亦雅
诂之支流也,后者则全以俗语为主,随语记录,不避俚俗,假如引一句成语
来说明,那么其一可以说是君子安雅,而其二乃是越人安越欤?
范先生家住城外皇甫庄,甲午以前我的舅父也住在那里,两家正是贴邻,
我在那时常听人家讲他的逸事。他中副榜时心里正很懊恼,有一老妪来贺他
道:“今年中了半边举人,明年再中半边,合起来便是一个,岂不很好。”
但是下一科是否真又中了半边,这却有点记不清楚了。他编《越谚》时召集
近地的小孩唱歌给他听,唱后便请他们吃夜糖。到了晚年,他常在灶下烧火,
乞糕饼炒豆等为酬,有时因为火候不中程,为姑媳谯河也不为意。尝以己意
造一船,仿水车法,以轮进舟,试之本二橹可行,今须五六壮夫足踏方可,
乃废去不用,少时曾登其舟,则已去轮机仍用篙橹矣。范先生盖甚有新思想,
而困于时地,不能充分发展,世人亦莫之知,大都视为怪物,与徐文长仿佛,
其有逸事流传亦相同。《越谚》刻于光绪壬年,及今五十年,印刷传布为数
不少,未得列于著作之林,然而藏板至今尚可新印,无甚缺损者,其实也未
始不是还从这里来的好处也。
从前记录越中方言者,据我所见有毛西河的《越语肯綮录》,茹三樵的
《越言释》,田易堂的《乡谈》等,但是他们的方法都是《恒言录》《通俗
编》的一路,如不是想替俗语去找出古雅的本字,至少也要在书本里发见先
例,故所说即使很精确,原是部分而非整个,也只是文字学的材料,与方言
土俗了无关系。《越谚》所取的方针便截然不同,他是以纪录俗语为目的,
有一语即记录一语,纯是方言志的性质,他有字要寻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
古怪,也许是一种毛病,虽然这毛病不能算怎么大,因为那些字本来反正多
是有音无字的。《越谚》中又收录着许多歇谣,完全照口头传说写下来的,
这不但是歌谣研究的好资料,而且又是方言语法的好例,书中多载单辞只字,
缺少表示语法实例的整句之缺点,也就可以勉强补上几分。此后如有还未忘
记绍兴话的绍兴人,能够费点工夫把他添注上拼音,这便可以成为一部急就
的《绍兴方言志》了。我们且不讲“唯桑与梓必恭敬止”那些旧话,只是饮
水思源,从学问在或趣味上面想起来,觉得对于这位扁舟子老先生实在应得
表示相当敬意耳。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旧会稽县人周作人识于北平苦雨
斋。
□1932 年刊“来薰阁”刻印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越谚
范寅啸风著《越谚》卷上《谣诼之谚第七》“九九消寒谣”云,头九二
九,相唤勿出手。注云,越呼揖人为相唤,勿出手者冷也。案作揖古有唱喏
之称,绍兴称相唤正是此意,如何唱法今虽不可知,唤则犹可解,盖昔时相
见必互唤一声,家族中虽不揖亦如是也。陈训正《甬句方言脞记》云,对揖
俗称相欢,谓通欢意也,可知宁波亦有此语,惟其解说疑未确,当以唤字为
正。
又《骂詈讥讽之谚第十六》中有东瓜雕猪寨一语,注云诡随。幼时常闻
祖母说此语,文稍繁而意亦更明显,设为二人应对之词云,冬瓜好雕猪寨么?
好雕的,好雕的。猪要吃的罢?要吃的,要吃的。盖讽刺随口附和,不负责
任者也。寨即是槽,家畜的食器,据《越言释》写作寨,若冬瓜本极普通,
今作东爪,当是范君改写,以《五代史》为准欤。
□1944 年5 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蠕范
偶然在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蠕范》,京山李元著,元系乾隆时人,著有
关于声韵的书,为世所知。此书凡八卷,分为物理物匹物生物化等十六章,
徐志鼎序云,
大块一蠕境也。。。顾同一蠕也,区而别之,不一蠕也,类而范之,
归于一蠕也。
这可以说是一部生物概说。以十六项目包罗一切鸟兽虫鱼的生活状态,
列举类似的事物为纲,注释各个事物为目,古来格物穷理的概要盖已具于是。
有人序《百廿虫吟》云,诚以格物之功通于修齐治平,天下莫载之理即莫破
所由推,这样说法未免太言重了,而且也很有点儿帖括的嫌疑,但是大旨我
实在是同意的。“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做人类的教训的,
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y,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
准。”这是民八所写小文《祖先崇拜》里的几句话,至今我却还是这样想。
万物之灵的人的生活的基础依旧还是动物的,正如西儒所说过,要想成为健
全的人必须先成健全的动物,不幸人们数典忘祖,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却
损失了健全。鹿和羚羊遇见老虎,跑得快时保住性命,跑不脱便干脆的被吃
了,老虎也老实的饱吃一顿而去,决没有什么膺惩以及破邪显正的费话。在
交尾期固然要闹上一场,但他们决不借口无后为大而聚麀,更不会衔了一块
肉骨头去买母狗的笑,至于鹿活草淫羊藿这种传说自然也并无其事。我们遏
塞本性的发露,却耽溺于变态的嗜欲,又依恃智力造出许多玄妙的说明,拿
了这样文明人的行为去和禽兽比较,那是多么可惭愧呀。人类变为家畜之后,
退化当然是免不掉的,不过夸大狂的人类反以为这是生物的标准生活,实在
是太不成话了。要提醒他们的迷梦,最好还是吩咐他们去请教蚂蚁,不,不
论任何昆虫鸟兽,均可得到智慧。读一本《昆虫记》,胜过一堆圣经贤传远
矣,我之称赞生物学为最有益的青年必读书盖以此也。
《蠕范》是中国十八世纪时的作品,中国博物学向来又原是文人的馀技,
除了《诗经》《离骚》《尔雅》《本草》的注疏以外没有什么动植物的学问,
所以这部书仍然跳不出这窠臼,一方面虽然可以称之曰生物概说,实在也可
以叫作造化奇谈,因为里边满装着变化奇怪的传说和故事。二千多年前亚列
士多德著《动物志》,凡经其实验者纪录都很精密,至今学者无异言,所未
见者乃以传说为据,有极离奇者。我们著者则专取这些,有的含有哲理,有
的富于诗趣,这都很有意思,所缺少的便只是科学的真实。这样说来。《蠕
范》的系统还是出于《禽经》,不过更发挥光大罢了。卷六《物知》第十二
的起头这一节话便很有趣,其文曰:
物知巫,鸂■善敕,蜾蠃善咒,水鸠善写,鹳善符,虎善卜,鹳善
禁。
差不多太乙真人的那许多把戏都在这里了。关于啄木原注云,好■木食
虫,以舌钩出食之,善为雷公禁法,曲爪画地为印,则穴塞自开,飞即以翼
墁之。这所说大抵即根据《埤雅》,《本草纲目》引《博物志》亦如此说,
仿佛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也曾提及,有奴子某还实验过云,可以想见流
传的久远了。我们在北平每年看见啄木鸟在庭树上或爬或笑,或丁丁的啄,
并不见他画什么符印,而这种俗信还总隐伏在心里。记起小时候看《万宝全
书》之类,颇想一试那些小巫术,但是每个药方除普通药材以外总有一味啄
木鸟的舌头或是熊油,只好罢休。啄木鸟舌头的好处何在?假如不全是处方
者的故意刁难,那么我想这仍是由于他的知巫的缘故罢。
至于蜾蠃的故事,其由来远矣。《诗·小宛》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前汉时,《淮南子》中有贞虫之称。扬雄《法言》云:螟蛉之子殪而逢果蠃,
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这可以算是最早的说明。后汉许慎《说文》
云:天地之性,细腰纯雄无子。郑玄《毛诗笺》云: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
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吴陆玑《草木鸟兽虫鱼疏》说得更为详明,云
取桑虫负之于木空中或书简笔筒中,七日而化为其子,里语曰,咒云象我象
我。《酉阳杂俎》“广动植”有蠮螉一项,虽不注重负子,而描写甚有意趣,
文云:成式书斋多此虫,盖好窠于书卷也,或在笔管中,祝声可听,有时开
卷视之,悉是小蜘蛛,大如蝇虎,旋以泥隔之,时方知不独负桑虫也。以后
注《诗经》《尔雅》者大抵固执负子说,不肯轻易变动,别方面《本草》学
者到底有点不同,因为不全是文人,所以较为切实了。晋陶弘景在《本草注》
里反对旧说道:
今一种蜂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屋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
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馀枚满中,仍塞口,以拟其
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诗》云,螟蛉有子,
蜾蠃负之。言细腰之物无雌,皆取青虫教祝,便变成己子,斯为谬矣。
造诗者未审,而夫子何为因其僻耶?岂圣人有缺,多皆类此?
《本草》学者除一二例外大都从陶说,宋车若水《脚气集》中云,“蜾蠃取
螟岭,产子于其身上,借其膏血以为养,蜾赢大,螟蛉枯,非变化也”,很
说得简要,可以当作此派学说的结束。至于蒲卢的麻醉防腐剂注射手术的巧
妙,到了法国法布耳出来始完全了解,所以《昆虫记》的几篇又差不多该算
作这问题的新添注脚也。
但是陶隐居的说法在文人看去总觉得太杀风景,有些人即使不是为的卫
道,也总愿意回到玄妙的路上去。清道光时钱步曾作《百廿虫吟》,是一部
很有意思的诗集,其蒲卢一诗后有两段附记,对于《诗疏》与《脚气集》两
说,加以判断曰:
余曾细察之,蜾蠃好窠于书卷笔管中,其所取物或小青虫或小蜘蛛,
先练泥作房,积四五虫,再以泥隔之,满而后止。虫被负者悉如醉如痴。
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一旦启户而出。残泥零落,遗蜕在焉,似乎气感为
确。至扬子云类我类我之说则大谬,盖蒲卢于营巢时以口匀泥,嘤嘤切
切然,至负子时则默无声息矣。天地自然之化,不待祝辞也,且蒲卢乌
能通人语耶,子云乌能通蒲卢语耶,古人粗疏臆断,一何可笑。
其又记云:
壬午秋试侨寓西湖李氏可庄,其地树木丛杂,虫豸最多。一日余在
廊下靧面,瞥见一蒲卢较常所见者稍大,拖一臧螂贸贸而来,力稍倦,
息片时复衔而走,臧螂亦如中酒的然,逡巡缘柱入孔穴间,乃知蒲卢所
负不独蜘蛛青虫也。
钱氏观察颇是细密,所云被负的虫如醉如痴,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与李时珍
引《解颐新语》云其虫不死不生相同,很能写出麻醉剂的效力,别人多未注
意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