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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节

知堂书话-第1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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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看来中国在学问上求智识的活动上早已经战败了,直在乾嘉时代,不必
等到光绪甲午才知道。然而在现今说这话,恐怕还不大有人相信,亦未可知。

(二十二年十一月)


□1933 年11 月22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听耳草纸

看本月份的日本民俗人类学小杂志Dol…men(可以暂译作《窆石》罢?)
的纪事,才知道佐佐木喜善氏已于九月二十八日病故了。我初次看见佐佐木
的名字还是在一九一○年,《远野物语》刚出版,柳田国男氏在序文里说:

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以来,晚间常来过访,
说诸故事,因笔记之。镜石君虽非健谈者,乃诚实人也,余亦不加减一句一字,但直书所
感而已。
《远野物语》是在日本乡土研究上有历史意义的书,但在当时尚不易为

社会所了解,故只印三百五十部,序中又云:

唯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余亦只乖长十岁已耳,生于事业尽多之今世,乃不辨问题
之大小,用力失其当,将有如是言者则若之何?如明神山之角鸱,太尖竖其耳,太圆瞪其
目,将有如是责者则又若之何?吁,无可奈何矣,此责任则唯余应负之也。
计算起来佐佐木氏的年纪现在也不过四十七八而已,才过了中年不久,

所以更是可惜了。这二十年来他孜孜不倦的研究民俗,还是那样悃愊无华的,
尽心力于搜集纪录的工作,始终是个不求闻达的田间的学者,这我觉得是顶
可佩服的事。他的著作我现在所有的只有下列这几种:

一、《江刺郡昔话》(一九二二年)
二、《紫波郡昔话》(一九二六年)
三、《东奥异闻》(同上)
囚、《老媪夜谭》(一九二七年)
五、《听耳草纸》(一九三一年)
末了这一种是六百叶的大册,凡一百八十三目,三百三篇的故事,内容


既甚丰富,方法尤极精密,可为故事集的模范。柳田氏序中提出两点云:

佐佐木君最初也同许多东北人一样,感觉发达到几乎多梦似的锐敏的程度,对于故
事之太下流的部分当然予以割弃,又有依据主观而定取舍的倾向。后来却能差不多按住了
自己的脾气,为了那绝无仅有的将来少数的研究者留下这样客观的纪录,那决不是自然的
倾向,而是非常努力的结果。

向来讲故乡的事情的人往往容易陷于文饰,现在却能脱去,特别是在这方面趣味本
来发达的人而能够如此自制,这实在是很不小的努力罢。这里的问题只在如此特殊的苦心
将来的研究者能够怎样的感谢才好呢。我在当初《紫波郡昔话》及《老媪夜谭》成书的时
候,一面常同情于这为人家所不知道的辛苦,一面也兼司警戒之役,怕这书不要成为佐佐
木君个人的文艺了么。到了现在,我想这个警戒的必要已经没有了。假如可能,只能予这
采集者以若干的馀裕,使他能将这样辛苦的集录成的东西自己先来玩味一下。此外则是,
不只是有些单纯的共鸣者起于各地,乃是期望渐渐有人出来,用了和他大略相同的态度,
把本地的故事尽量集录下来。
柳田氏所说的话实在可以作我们的当头棒喝。近年来中国研究民俗的风

气渐渐发达,特别是在南方一带,搜集歌谣故事纪录风俗的书出来的很不少
了,可是在方法上大抵还缺少讲究。集录歌谣的因为是韵语的关系,不能随
便改写,还得保留原来的形状,若是散文故事那就很有了问题,减缩还要算
是好的,拉长即是文饰之一种了,有时候同在话剧台上常要使用出旧戏的小
丑或老生的表现法一样,增长故事里排调或方正的分子,这便成了所谓个人
的文艺,而且又常常不是上好的一路,于是只好归入俗语的“文不像誉录生
武不像救火兵”这类里去,正是画蛇添足点金成铁了。民间传述故事的时候


往往因了说者的性质与爱好,一篇故事也略有变化的地方,不过那是自然变
化,有如建筑刻石之为气候风雨所影响,是无可如何的事,若是搜集笔录的
人不能够如实的记述,却凭了自己的才气去加以修饰,既失了科学的精严,
又未能达到文艺的独创,那么岂不是改剜古碑的勾当,反是很可惜的么。还
有一层,中国作这些工作的机关和人员都不能长久的继续,这或者是因为这
些都属于官立机关的缘故亦未可知,总之像佐佐木那么耐得寂寞,孜孜矻矻
的搜集民俗资料,二十年如一日的人,点了灯笼打了锣去找也找不到,这是
实在的。民俗学原是田间的学问,想靠官学来支持是不成的,过去便是证明,
希望他在中国能够发展须得卷土重来,以田间学者为主干,如佐佐木氏的人
便是一个模范值得我们景仰的了。(二十二年十二月)

□1933 年12 月23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和尚与小僧

《和尚与小僧》(oshōtokozō ),在中国应称为方丈与沙弥或是师父与
徒弟,这里是一部书的名字,所以保留原称,没有改动。原书在昭和二年(一
九二七)出版,中田千亩所著,题云《杜人杂笔》第一篇,其二为《傻媳妇
呆女婿》,三为《和尚与檀那》,似未刊行,书均未见。中田于一九二六年
著有《日本童话之新研究》,当时曾得一读,此书则未知道。近时看柳田国
男著《退读书历》,其中批评集的第二篇系讲《和尚与小僧》者,始托旧书
店找得一册。柳田原文云:

古时候在一个山寺里住着一位和尚与小僧。
用这样的文句起头的民间故事,自古及今共集录有百十来篇,据说这还不过是日本
国内调查所及的一丁点儿罢了。
我一读此书,且惊且叹,计有七点。现在且就此栏(案此文原登在《报知新闻》上)
行数所许,稍述我的印象。

第一,亏得著者着眼注意这种珍奇题目以来能够一声不响地勤劳地继续搜索。若是
我呢,大约早已嚷起来了,早已变成青而干瘪了也未可知。然而像这本书却正是成熟了落
下的一颗果子。

第二,在书店总不会有祈愿损失的,虽说是笃志,使其敢于把此书问世的却显然是
时代之力。连那和尚与小僧都出书了,吾徒亦可以安心矣。此乃愉快的这回新发见之一也。

第三,我们生涯中最是个人的部分,即是为祖母所抱而睡于一隅的时代的梦幻,乃
是如此的与万民共同的一重大事件,此真非互相讲谈不能了知者也。假如没有中田君,那
么我们的童年所仅得而保存的那宝贵的昔时,将为了无谓的怕羞的缘故而永久埋没了亦未
可知。时世诚是一个山寺里的和尚也,将因了那明敏的小僧而看破——启发的事情在此后
亦自必很多耳。

第四,我们所特别有所感动者,这民族所有的千古一贯的或可称为笑之继承是也。
例如三百年前安乐寺的策传大德(案即古笑话书《醒睡笑》的著者)当作某和尚的弱点某
小僧的机智记下的故事,把他译作现代语讲给人听,那么昭和时代的少年也将大笑。而其
故事的型式,则原只经历小小的变更,直从悠远的大过去继续而来,使天真烂漫元气旺盛
的少年们悦耳怡情以至于今也。

故事的根本乃是的确的老话,决不是中古的文艺的出产,这只须考察以何物为滑稽
之牺牲即可明白了。在人有衰老,亦有世世的代谢。曾获得优越地位的大和尚也会遇见携
金枝而来挑战者,不得不去迎敌。师弟长幼的伦理法则当然很为他援助,可是在单纯的客
观者的眼里这也同飞花落叶的自然的推移一般,只是很愉快喜欢地看着罢。如《断舌雀》
《开花翁》的童话里愚者简单地灭亡,《两个笨汉的故事》里智者无条件地得胜那样,其
时还没有可怜这句话,从那个时代起小僧便在那里且与和尚战斗,且为大家所哄笑,为我
们的儿童所围绕着,在等待中田千亩氏写这本书的时代之到来了。
柳田氏是现代有名的民俗学者,我把这篇文章全抄译在这里,比我自己

来说要好得多,这实在是想来讨好,并不是取巧。不过原来文字精练,译出
来便有点古怪难懂,其中意义我相信却颇丰富,很有足供思索的地方。《和
尚与小僧》原分两篇。其一为资料篇,就全国搜集所得百数十篇故事中选出
若干,分门别类,为四十二项,各举一二为例。其二为考证篇,内分三章,
一佛寺与社会之关系,二和尚与小僧故事考,三结论。此类故事大抵与普通
民间传说及童话相似,且其型式亦无大变化,因为其事件不外智愚的比赛,
其体载又多是笑话,只是人物限于师徒,背景亦以僧坊生活为主耳。中国笑


话中虽也多以和尚为材料,但这只是让他一个人在社会上出乖露丑,并没有
徒弟做陪衬,更不必说有这许多故事可以成一部书,其原因大约是和尚在中
国早已堕落成为游民之一,笑话作家取他作材料,第一因为光头异服,其次
破戒犯法,兼有秃子与好夫之德,大有事半功倍之概,至于与其僧伽制度殆
无甚关系也。日本国民思想虽然根本的是神道即萨满教,佛教的影响却亦极
大,中古以来寺院差不多与基督教会相像,兼办户籍与学校事务,其地位自
较庄严,与民间的关系亦自密切,一直维系到了现在。在笑话里,微贱病弱
者固然话该倒运,然而在高位者亦复不能幸免,正如“狂言”中出来的侯爷
无不昏愦,武上悉是庸懦,于是大方丈也难免是稗沙门,时常露出马脚来,
为沙弥所揭破,或者还受制于白衣,这些故事便是《和尚与檀那》集里的材
料了。《和尚与小僧》中有一条与汉字有关,今抄录于下:

和尚吩咐小僧,把酒叫做水边西,又吩咐他特别在有人来的时候要把汉字分析了当

做暗号讲话。有一天寺里来了两三个客人,小僧便来说道,水边有岛(西岛日本同读),

山上加山如何?假作参禅的样子。和尚答曰,心昔而止。一个客人懂得了他们的意思,便

说道:文有口,墙无土。师徒听了搔首不知所对。
这在《醒睡笑》中也有一条,不过和尚系说“一撇一捺夕复夕”,客则曰“玄
田牛一”也。

(廿三年五月)

□1934 年5 月26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蛙的教训

今天站在书架前面想找一本书看,因为近来没有什么新书寄来,只好再
找旧的来炒冷饭。眼睛偶然落在森鸥外的一本翻译集《蛙》的上面,我说偶
然却也可以说不偶然,从前有友人来寄住过几天,他总要了《蛙》去读了消
遣,这样使我对于那蛙特别有点记忆。那友人本来是医生,却很弄过一时文
学,现在又回到医与自然科学里去了。我拿出《蛙》来翻看,第一就是鸥外
的自序,其文云:

机缘使我公此书于世。书中所收,皆译文也。吾老矣,提了翻译文艺与世人相见,

恐亦以此书为终了罢。

书名何故题作蛙呢?只为布络凡斯的诗人密斯忒拉耳(Mistral)的那耳滂之蛙偶然

蹲在卷头而已。

但是偶然未必一定是偶然。文坛假如是忒罗亚之阵,那么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

进于纳斯妥耳(Nester)的地位了。这地位并非久恋之地。我继续着这蛙的两栖生活今已

太久矣。归欤,归欤,在性急的青年的铁椎没有落到头上的时节。已未二月。

所云机缘是指大正八年(一九一九)春间《三田文选》即《三田文学汇
编》的刊行,《蛙》作为文选的别册、次年六月再印成单行本,我所有的就
只是这一种。据鸥外的兄弟润三郎著《森林太郎传》上说,在《蛙》以后刊
行的书有《山房札记》、《天保物语》等二三种,都是传记文学,只有一册
斯忒林堡的《卑立干》是戏剧译本,到了大正十一年随即去世,年六十一。

我读这篇短序,觉得很好玩的是著者所表示的对于文坛的愤慨。明治四
十年代自然主义的文学风靡一时,凡非自然主义的几乎全被排斥,鸥外挨骂
最甚,虽然夏目漱石也同样是非自然派,不知怎地我却只记得他在骂人而少
被人骂。那时我们爱谈莫泊三左拉,所以对于日本的自然主义自然也很赞成
的,但是议论如“露骨的描写”等虽说得好,创作多而不精,这大约是模仿
之弊病也未可知,除《棉被》外我也不曾多读,平常读的书却很矛盾地多是
鸥外漱石之流。祖师田山花袋后来也转变了,写实的《田舍教师》我读了还
喜欢,以后似乎又归了佛教什么派,我就简直不瞭然了。文坛上风气虽已变
换,可是骂鸥外似乎已成了习惯,直到他死时还有“新潮社”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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