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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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可以成句,真是凑巧极了。据沧庐山人的序言说,“体例与取材均以国
人适用为依归”,所以异于群书,能够“独辟蹊径而发挥其特长”,从上边
所引的文句看来可以知道他所说的不错,但是这些独辟蹊径的“洋泾滨”日
本语无论怎样的适于国人,只是在日本不能通用,也是徒劳。要学外国语只
得自己去迁就他,不能叫别人来遵从我,这是很明瞭而平凡的事实,大家应
该都知道的,《日本语典》的著者却得在外国语上来施展独创,于是结果成
为一部空前的浪漫的文法书了。
我说空前的,或者有点不正确,因为我以前曾经批评过两种讲日本文法
的书。其中也有许多独创的句子,其奇妙处非常相似,几乎令人疑心三者同
出于一人的手笔。因为我对于文法的趣味与好事,不幸负了志愿的去批评这
三部书的义务,这是我自己所觉得不很愉快的事。
□1923 年6 月9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爱的创作
《爱的创作》是与谢野晶子《感想集》的第十一册。与谢野夫人《她本
姓凤》曾作过好些小说和新诗,但最有名的还是她的短歌,在现代歌坛上仍
占据着第一流的位置。十一卷的《感想集》,是十年来所做的文化批评的工
作的成绩,总计不下七、八百篇,论及人生各方面,范围也很广大,但是都
很精彩,充满着她自己所主张的“博大的爱与公明的理性”,此外还有一种
思想及文章上的温雅(Okuyukashisa),这三者合起来差不多可以表出她的
感想文的特色。我们看日本今人的“杂感”类文章,觉得内田鲁庵的议论最
为中正,与她相仿,唯其文章虽然更为轻妙,温雅的度却似乎要减少一点了。
《爱的创作》凡七十一篇,都是近两年内的著作。其中用作书名的一篇
关于恋爱问题的论文,我觉得很有趣味,因为在这微妙的问题上她也能显出
独立而高尚的判断来。普通的青年都希望一劳永逸的不变的爱,著者却以为
爱原是移动的,爱人各须不断的创作,时时刻刻共相推移,这才是养爱的正
道。她说:
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
老衰的征候。
在花的趣味上,在饮食的嗜好上,在衣服的选择上,从少年少女的时代起,一生不
知要变化多少回。正是因为如此,人的生活所以精神的和物质的都有进步。。。世人的俗
见常以为夫妇亲子的情爱是不变动的。但是在花与衣服上会变化的心,怎么会对于与自己
更直接有关系的生活倒反不敏感地移动呢?
就我自己的经验上说,这二十年间我们夫妇的爱情不知经过多大的变化来了。我们
的爱,决不是以最初的爱一贯继续下去,始终没有变动的,固定的静的夫妇关系。我们不
断的努力,将新的生命吹进两人的爱情里去,破坏了重又建起,锻炼坚固,使他加深,使
他醇化。。。我们每日努力重新精神,每日建筑起以前所无的新的爱之生活。
我们不愿把昨日的爱就此静止了,再把他涂饰起来,称作永久不变的爱:我们并不
依赖这样的爱。我们常在祈望两人的爱长是进化移动而无止息。
倘若不然,那恋爱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困倦与苦痛了罢。
我们曾把这意见告诉生田长江君,他很表同意,答说,‘理想的夫妇是每日在互换
爱的新证书的。’我却想这样的说,更适切的表出我们的实感,便是说夫妇是每日在为爱
的创作的。
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上引用爱伦凯的话说,“贞义决不能约束的,
只可以每日重新地去赢得。”又说,“在古代所谓恋爱法庭上,武士气质的
人明白了解的这条真理,到了现今还必须力说,实在是可悲的事。恋爱法庭
所说明的,恋爱与结婚不能相容的理由之一,便是说妻决不能从丈夫那边得
到情人所有的那种殷勤,因为在情人当作恩惠而承受者,丈夫便直取去视若
自己的权利。”理想的结婚便是在夫妇间实行情人们每日赢得交互的恩惠之
办法。凯本德归结的说,“要使恋爱年年保存这周围的浪漫的圆光,以及这
侍奉的深情,便是每日自由给与的恩惠,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这是大而且
难的,但是的确值得去做的艺术。”这个爱之术到了现代已成为切要的研究,
许多学者都着手于此,所谓爱的创作就是从艺术见地的一个名称罢了。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
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
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彼此相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
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节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
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心
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变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征是自己觉
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
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
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
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
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
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先须用上相当的精力,
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
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
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
事实是最大的威吓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爱是给与,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附记〕近来阅蔼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第五卷《色情的象征》,第
六章中引法国泰耳特(G。Tarde)的论文《病的恋爱》,有这几句话:“我们
在和一个女人恋爱以前,要费许多时光;我们必须等候,看出那些节目,使
我们注意,喜悦,而且使我们因此掩过别的不快之点。不过在正则的恋爱上,
那些节目很多而且常变。恋爱的真义无非是一种环绕着情人的航行,一种探
险的航行而永远得着新的发见。最诚实的爱人,不会两天接续的同样的爱着
一个女人。”他的话虽似新奇,却与《爱的创作》之说可以互相参证。
编订时追记。
□1923 年7 月15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汉译古事记神代卷引言
绍原兄,
让我把这鹅毛似的礼物,
远迢迢的从西北城,
送到你的书桌前。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我这里所译的是日本最古史书兼文学书之一,《古事记》(Kojiki)的
上卷,即是讲神代的部分,也可以说是日本史册中所记述的最有系统的民族
神话。《古事记》成于元明天皇的和铜五年(712),当唐玄宗即位的前一年,
是根据稗田阿礼(HiedanoAre)的口述,经安万侣(Yasumavo)用了一种特
别文体记下来的。当时日本还没有自己的字母,平常纪录多借用汉字,即如
同是安万侣编述的《日本书纪》便是用汉文体所写。《日本书纪》是一部历
史,大约他的用意不但要录存本国的史实,还预备留给外国人(自然是中国
同朝鲜人)看的,所以用了史书体裁的汉文。但是一方面觉得这样一来就难
免有失真之处。因为用古文作文容易使事实迁就文章,更不必说作者是外国
人了,所以他们为保存真面目起见,另用一种文体写了一部,这便是《古事
记》。(虽然实际上是《古事记》先写成。)因为没有表音的字母可用,安
万侣就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借了汉字来写,却音义并用,如他的进书表文(这
原来是一篇骄文)中所说,“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
不过如此写法,便变成了一样古怪文体,很不容易读,如第三节中所云,“故
二柱神立天浮桥而指下其沼矛以画者,盐许袁吕许袁吕迩画鸣而引上时,自
其矛末垂落之盐,累积成岛,是自淤能棋吕岛”,即其一例。但到了十八九
世纪,日本国学发达起来,经了好些学者的考订注解,现在已经可以了解了。
我这里所译,系用次田润的注释本,并参照别的三四种本子。我的主意并不
在于学术上有什么供献,所以未能详征博考,做成一个比较精密完善的译本,
这是要请大家预先承认原谅的。
我译这《古事记》神代卷的意思,那么在什么地方呢?我老实说,我的
希望是极小的,我只想介绍日本古代神话给中国爱好神话的人,研究宗教史
或民俗学的人看看罢了。普通对于这种东西有两样不同的看法,我觉得都不
很对,虽然在我所希望他来看的人们自然不会有这些错误。其一是中国人看
神话的方法。他们从神话中看出种种野蛮风俗原始思想的遗迹,——其实这
是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却根据了这些把古代与现代溷在一起,以为这就足以
作批评现代文化的论据。如《古事记》第三节里说,二大神用了天之沼矛搅
动海水,从矛上滴下来的泡沫就成了岛,叫作“自凝岛”,读者便说这沼矛
即是男根的象征,所以日本的宗教是生殖崇拜的。天之沼矛或者是男根的象
征,(在古人的眼里什么不含有性的意味呢?)但并不能因此即断定后来的
宗教思想是怎样。世界民族,起初差不多是生殖崇拜的,后来却会变化,从
生殖崇拜可以变出高尚的宗教和艺术。而且在一方面看来,就是生殖崇拜自
身,在他未曾堕落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的美的。大家知道希腊的迭阿女索
思祭(Dionysia),本为生殖崇拜之一相,后来的那伟大的戏剧却即由此而
起。即在其初未经蜕变之时,如“布鲁达奇”(PIutarch)所说:“昔者先
民举行迭阿女索思之祭,仪式质朴而至欢愉,有行列,挈酒一瓶,或一树枝,
或牵羊,或携柳筐,中贮无花果,而殿以生支(PhalIos)。”固纯是原始的
仪式,但见于艺术者,如许多陶器画上之肩菡萏的“狂女”(Mainades)以
及发风露丑的“山精”(Satyroi),未始不是极有趣味的图像。我们可以把
那些原始思想的表示作古文学古美术去欣赏,或作古文化研究的资料,但若
根据了这个便去批评现代的文明,这方法是不大适用的。
其二是日本人看神话的方法,特别是对于《古事记》。日本自己有“神
国”之称,又有万世一系的皇室,其国体与世界任何各国有异,日本人以为
这就因为是神国的关系,而其证据则是《古事记》的传说。所以在有些经国
家主义的教育家炼制成功的忠良臣民看来,《古事记》是一部“神典”,里
边的童话似的记事都是神圣的,有如《旧约》之于基督教徒,因为这是证明
天孙的降临的。关于邻国的事我们不能像《顺天时报》那样任情的说,所以
不必去多讲他,但这总可以说明,我们觉得要把神话看作信史也是有点可笑
的,至少不是正当的看法。十多年前日本帝国大学里还不准讲授神话学,当
初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后来看夏目漱石集中的日记,才知道因为日本是
神国,讲神话学就有亵渎国体的嫌疑了。就这一件事,可以想见这种思想是
多么有势力。可是近年来形势也改变了,神话学的著作出版渐多,(虽然老
是这两三个著者),连研究历史及文化的也吸收了这类知识。在古典研究上
可以说起了一个革命。做有四大厚册(尚缺一册,未完成)《文学上国民思
想之研究》的津田博士在《神代史研究》上说,《古事记》中所记的神代故
事并不是实际经过的事实,乃是国民想象上的事实;后人见了万世一系的情
形,想探究他的来源,于是编集种种传说,成为有系统的纪载,以作说明。
这个说法似乎很是简单,而且也是当然,但在以前便不能说,(当然现在也
有些人还不以为然,)更不必说能保全文学博士的头衔了。人类学者鸟居博
士新著《人类学上看来的我国上古文化》第一卷,引了东北亚洲各民族的现
行宗教,来与古代日本相印证,颇有所发明。照他所讲的看来,神代纪上的
宗教思想大抵是萨满教(Shamanism)的,与西伯利亚的鞑靼以及回部朝鲜都
有共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