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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知堂书话-第1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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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
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今从《桥》中选取六则,《枣》中也
有可取的文章,因为著作年月稍后,所以只好割爱了。

五,此外还有些人本拟收入,如梁实秋,沈从文,谢六逸,章克标,赵
景深等,只可惜大部分著作都在民十五以后,所以不能收在这一集里。近十
年来作者如林,未能尽知,自多遗漏,咎何能辞,但决无故意抹杀之事,此
则自审可告无罪者耳。

六,末了我似乎还得略说我自己对于散文的主观和偏见。前面我听说的
多是关于散文的发达,现在是说对于散文本身这东西。我在《草木虫鱼》小
引中说过:

“我平常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
便地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叹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
自己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
的变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
最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我是这样感想,
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用文字表现者只是某
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
无不关紧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左派和右
派。无论哪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禅宗与密
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用有能力
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历似的大
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在对方固
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是极对的,
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未逮,或者
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么象征等物


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揭谛揭谛波
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阿弥陀佛,
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朝一日自己
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今来多少杀
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全是空空洞
洞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枉,不过在
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吧。名号——文字的威力大到如
此,实在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它不能那么解
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凭空抓了一
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嗓子,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成了四万八
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这是我对于文学——散文的苛刻而宽
容的态度。我是这样想,自己也这样写,人家的这样看,现在也这样选。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于北平。

□1935 年8 月刊《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散文一集编选感想

这回郑西谛先生介绍我编选一册散文,在我实在是意外的事,因为我与
正统文学早是没关系的了。但是我终于担任下来了。对于小说戏剧诗等等我
不能懂,文章好坏还似乎知道一点,不妨试一下子。选择的标准是文章好意
思好,或是(我以为)能代表作者的作风的,不论长短都要。我并不一定喜
欢所谓小品文,小品文这名字我也很不赞成,我觉得文就是文,没有大品小
品之分。文人很多,我与郁达夫先生是分人而选的,正在接洽中,我要分到
若干人,目下还不能十分确定。

□1935 年2 月刊《新小说》1 卷2 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燕都风土丛书序

不佞从小喜杂览,所喜读的品类本杂,而地志小书为其重要的一类,古
迹名胜固复不恶,若所最爱者乃是风俗物产这一方面也。

中国地大物博,书籍浩如烟海,如欲贪多实实力有不及,故其间亦只能
以曾游或所知者为限,其他则偶尔涉及而已。

不佞生于会稽,曾寓尽杭州南京,今住北平,已有二十馀年,则最久矣。
在杭州时才十三岁,得读《砚云甲编》中之《陶庵梦忆》,心甚喜之,为后
来搜集乡人著作之始机,惜以乏力,至今所收不能多耳。尔后见啸园刊本《清
嘉录》,记吴事而可通于两浙,先后搜得其异本四种。《藤阴杂记》《天咫
偶闻》及《燕京岁时记》,皆言北京事者,常在案头。若《帝京景物略》则
文章尤佳妙,唯恨南京一略终不可得见,辜负余六年浪迹,无物作纪念也。

世变既亟,此类无益之书恐已为识者所屏弃,以时务言似亦正当,唯不
佞犹未能恝然,非欲以遣有涯之生,实由心喜之故,此外亦无可解辩,但生
计困难,欲读无书,正无可奈何耳。

此时忽得张次溪先生书,云所编《燕都风土丛书》将次第刊行。张先生
岭表世家,寄居北京有年,研究地方掌故,著述甚多,今又有此盛举,可谓
难能可贵矣。在史学上价值如何重大,自有学者能言之,非闲汉所宜插嘴,
不佞则但喜得有如许好书汇为一集,供爱好者之披览,此固不限于今日,唯
在今日自更是珍重也。

中华民国廿七年十月八日旧中秋风雨中,周作人记于北平知堂。

□1938 年作,据《京津风土丛书》,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昨夜拿出废名的《桥》来读,看到第十八节曰《碑》,上篇就完了。不
知怎的有点怅然,似乎是觉得缺少什么似的,还不大够。废名在自序中也说
过,“本来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因为我写到《碑》就跳
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这
里缺了一部分本来也没有多大关系而且著者也说过补不成了,但缺少总是缺
少,仍是不禁怅然。这册《桥》我是读过一回的,到现在才明了的感觉这缺
少的惆怅,可知是不无些少长进,这一岁也还不算白增加。《桥》的文章仿
佛是一首一首温李的诗,又像是一幅一幅淡彩的白描画,诗不大懂,画是喜
看的,只是恨册页太少一点,虽然这贪多难免有点孩子气,必将为真会诗画
的人所笑。可是我所最爱的也就是《桥》里的儿童,上下篇同样的有些仙境
的,非人间的空气,而上篇觉得尤为可爱,至于下篇突然隔了十年的光阴,
我似乎有点一脚跳不过去。这样说来,《碑》以后的三分之一可见得还是个
缺少,假如这个补上了,那么或者也就容易追随得上,我这样想,却还未敢
相信。中国写幼年的文章真是太缺乏了,《桥》不是少年文学,实在恐怕还
是给中年人看的,但是里边有许多这些描写,总是很可喜的事。

(廿八年一月廿二日)

□1939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文载道文抄序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件发生,中国文化界遭逢一回大难,就我们所知
道的说来,黄河以及长江两岸的各地当时一切文化活动全都停止,文艺界的
烟消火灭似的情形是大家熟知的最好的例。这是当然的,正如日本东乡大将
说过的一句有名的话,因为这是战争呀。可是,这文化上的伤瘦却是痊愈得
意外的快,虽其痊愈的程度固亦有限,要说恢复也还是很远。在北京,自《朔
风》以后,文艺刊物逐渐出来,上海方面则有《古今》,《杂志》,《风雨
谈》等,还有些我们所不曾见到的,出得更多也更是热闹。这些的内容与其
成绩,且不必细细分解,就只看这吃苦忍辱,为希求中国文化复活而努力的
情形,总之可以说是好现象。这岂不即是中国民族生活力强韧之一种表示么?

在上海南京刊行的杂志上面,看见好些作者的姓名,有的是从前知道的,
有的是初次见到,觉得很愉快,这正有如古人所说的旧雨今雨吧。在今雨中
间,有两位可以提出来一说,这便是纪果庵与文载道。这里恰好有一个对照,
纪君是北人,而文君乃是南人,纪君是真姓名,而文君乃是笔名,——严格
的说,应当称为文载道君才对,因为文并不是尊姓。但是同时也有一点交涉。
因为两君所写大文的题材颇有相近之处。纪君已出文集名曰《两都集》,文
君的名曰《风土小记》,其中多记地方习俗风物,又时就史事陈述感想,作
风固各有特色,而此种倾向则大抵相同。鄙人在南京当过学生六年,后来往
家北京亦已有二十八年了,对于两都一样的有兴趣,若浙东乃是故乡,我拉
(ngala)宁绍同乡,盖钱塘江分界,而曹娥江不分界,遂一直接连下去,土
风民俗相通处尤多。自己平常也喜欢写这类文章,却总觉得写不好,如今见
到两家的佳作那能不高兴,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矣。读文情俱胜的随笔本是
愉快,在这类文字中常有的一种惆怅我也仿佛能够感到,又别是一样淡淡的
喜悦,可以说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缘分也。

一般做举业的朋友们向来把这种心情的诗文一古脑儿的称之曰闲适,用
现今流行语来说,就是有闲云云。《癸巳存稿》卷十二《闲适语》一则云:

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

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更深曲耳。

俞理初的话本来是很不错的,我只补充说明,闲适可以分作两种。一是
安乐时的闲适,如秦观张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种忧患时的闲适,以著
书论,如孟元老的《梦华录》,刘侗的《景物略》,张岱的《梦忆》是也。
这里边有的是出于黍离之感,有的也还不是,但总之是在一个不很好的境地,
感到洪水在后面,对于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连,此与劫馀梦想者不同,而其
情绪之迫切或者有过无不及,也是可有的事。这固然只是忧患时文学的一式
样,但文学反正就是这点力量,即便是别的式样也总还差不多,要想积极的
成就事功,还须去别寻政治的路。近读武者小路氏的小说《晓》,张我军君
译作“黎明”,第一回中有一节话云:

老实说,他也常常地感觉,这个年头儿是不是可以画着这样的画?可是,不然的话,

做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除了拿着诚实无匹的心情来作画以外没有办法的么?

这里我们也正可以引用,来做一个说明。不管是什么式样,只凭了诚实
的心情做去,也就行了。说是流连光景,其对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国与民及其
运命,这和痛苦流涕的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无二致,此固一样的不足以救
国,若云误国,则恐亦未必遽至于此耳。


文君的第二集子曰《文抄》,将在北京出板,属题数语为之喤引。鄙人
误入文人道中,有如堕贫,近方力求解脱,洗脚登岸,对于文事戒不复谈,
唯以文君著作读过不少,此次刊行鄙人又参与拉纤之工作,觉得义不容辞,
拉杂书此,只图凑起数百字缴卷而已,别无新义想要陈说也。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八日,知堂。

□1944 年9 月刊《古今》54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文史丛著序

谢刚主先生以所撰《文史丛著》见示,属写小序。不佞于专门史学系门
外汉,何敢赞一词,唯重违谢先生之雅意,若承允许以不切题的文章缴卷,
则亦何敢固辞。不佞平日喜杂览,对于四部各有部分的兴趣,又曾闻先贤有
六经皆史之语,觉得凡所涉猎亦悉是有用的史料,不特有时想用作解嘲之词,
亦实欲以自勉,期于下笔矜慎,无失学问之本意耳。中国史字古文为手执册,
西洋则推源于古希腊语,谊云研求,实为学问之总体,此二义夙为不佞所喜,
盖就自然万物寻其现象与原则,世称科学,就文献以求其因革之迹,是为历
史,史与学其实是一而二,若人文科学则正是史之正名也。我看中国杂书,
感觉一种不满,可称之曰史的常识之缺乏,此盖由于史学之大专门化,书既
浩瀚难读,学者所致力又多在年代职官之末,遂渐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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