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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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选编《知堂书话》时写过一篇序文,说“周氏的序跋文本来也属此
类,因系为自己或友人而写,更多感情的分子,而且数量也不少,故拟另成
一集,作为《书话》的续篇”,结果就是这本《知堂序跋》,共收文二百二
十三篇,篇数等于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苦雨斋序跋文》四倍还多,周氏一生
所写的序跋文,在这一册中,大约包罗无遗了。周作人是很看重序跋文和自
己所写的序跋文的。他为俞平伯《燕支草》写的跋一开头就说:
小时候读书不知有序,每部书总从目录后面第一页看起。后来年纪
稍长,读外国书,知道索引之必要与导言之有益,对中国的序跋也感到
兴趣。。。因为我喜欢读序,所以也就有点喜欢写序;不过,序实在不
好做,。。做序是批评的工作,他须得切要地抓住了这书和人的特点,
在不过分的夸扬里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才算是成功。
这里讲的是为人作序,至于自己的著译呢,《看云集·自序》说道:
我向来总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做过,。。因为我知道序
是怎样地不好做,而且也总不能说的对或不错,即使用尽了九牛二虎之
力去写一篇小小的小序。
序既这样地不好做,但又还是喜欢做,自然不能不讲究做序之法,他接着就
说道:
做序之一法是从书名去生发,这就是赋得五言六韵法,。。这个我
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书里边的
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他说,书外边的或者还有些
意思罢。
这二百二十三篇序跋,所讲的便多是“书外边的意思”,用一句文言,也就
是“言外之意”吧。说老实话,我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言外之意。舒芜先生
说,周作人的文章“都具有文化思想上的意义”,代表了“当时最高的水平,
没有人超过他,没有人能代替他”,是“我们不该拒绝的遗产”。最后这句
话说得特别好,真可说是深得我心。周作人最反对“就题作文,各肖口吻”。
他的序跋,实践了他自立的法度,从来不“赋得”,不“重复”。他不是“就
题”,而是“借题”,是“借题发挥”,发挥自己对中国文化思想问题的见
解。他在中国学海军,在外国学建筑,而于学无所不窥:魏晋六朝,晚明近
世,妖术魔教,图腾太步,释典儒经,性的心理,印度日本,希腊罗马,家
训论衡,狂言笑话,无不从人类文化学的宏观,以东西文化比较的方法,来
研究中国传统的思想,妙言要道,鞭辟向里。此二百二十三篇所述者,岂止
区区数百十种著译而已哉?舒君所云“我们不该拒绝的遗产”实在有点埋没
得太久了,而这二百多篇序跋则正是打开尘封已久箱子的二百多枚钥匙。若
无此二百二十二枚钥匙,所谓不该拒绝的遗产,恐怕亦只能如老残所感叹的
“深锁嫏嬛饱蠹鱼”了罢。
这二百二十三篇中,大约有五分之一是集外文,即是不曾收入从《自己
的园地》到《知堂乙酉文编》这二十多本周氏自编文集中的文章,这一点做
得比《知堂书话》好。应该感谢新加坡郑子瑜、北京姜德明、香港黄俊东,
尤其是上海的陈子善各位先生,如果没有他们慷慨提供各种希见的旧时报纸
杂志、非卖品印刷物,以及周氏的未刊手稿,这一点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这二百二十三篇文字共分为五辑:第一辑是周氏为自己的著作(包括选
编和辑录)所写的序跋;第二辑是为自己译作所写的序跋;第三辑是为别人
著译所写的序跋;第四辑是零星题记,包括少年时的几篇记序,还有几则宣
言启事;以上四辑,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前的文字,建国以后所做的
序跋,则不分著作译作,为己为人,统统编为第五辑。各辑内文章次第,主
要按写作先后,有时亦以类相从,大抵以利于检阅为原则。
《知堂书话》出版以后,听到一种“反映”,即总编辑是不应该“亲自”
编书的。可是,我一不做官,二不会对上打报告对下作报告,三又缺乏“朝
游北海暮苍梧”去参加形形色色的学会、鉴定会、讨论会、座谈会、协作会
等等没完没了的会的时间和兴趣,从十八岁学做编辑起,光阴茬苒,已经三
十七年于兹矣,俗话说,“四十不斢老婆,五十不斢行当”,到老改行,乌
乎其可?还是且编了这本《知堂序跋》再说罢。
一九八六年十月六日。
知堂书话原序
我一直还算喜欢读书的,然读书于我亦大不易:一是不易有闲,二是不
易到手,三是不易读懂。有时便只好找点书评书话来看看,舔眼救馋,掬水
降火,不免为三百年前的陶庵所笑了。
使我感到不满足的是,这类文字虽不算少,真正值得读和经得读的却不
算多。奉命来骂或者来捧某一种书的,为了交情或者交易来作宣传、做广告
的,自以为掌握了文昌帝君的秤砣或砝码来大声宣布权衡结果的,我都不大
想看。我所想看的,只是那些平平实实的文章,它们像朋友闲谈一样向我介
绍,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叙述了哪些我们想要知道的或者感到兴趣的事物,
传达了哪些对人生和社会、对历史和文化的见解。这样的文章,无论是客观
地谈书,或是带点主观色彩谈他自己读书的体会,只要自具手眼,不人云亦
云,都一样的为我所爱读。如果文章的内涵和笔墨,还足以表现出本文和原
书作者的学养和性情,那就更为佳妙了。虽然鸠摩罗什大师早已说过,嚼饭
哺人,反致哕吐,明白昭示这是一件多么不易讨好的事情,但在被哺的方面,
若得像薛蛟或刘海哥那样,一口吞下别人(?)吐出的红珠,五百年道行便
能归我所有,亦不可谓非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在我所读过的书评书话中,周作人的作品我以为可算是达到了上乘的标
准。今从其一生所著三十几部文集中,把以书为题的文章收集起来,编成这
部《知堂书话》,以饷与我有同嗜的读者。周氏的序跋文本来也属于此类,
但因是为自己或友人而写,更多感情的分子,而且数量也不少,故拟另做一
集,作为书话的续编。所录各文,悉依原本,不加改削。惟明显的排印错误,
则就力所能及,酌予改正。如《俞理初的诙谐》一文,《秉烛后谈》印本第
四十七面第二行“悃幅无华”,“幅”当作“愊”;“癸巳存类”,“类”
当作“稿”;第五行“缺少温柔敦或澹泊宁静之趣”,“敦”字下脱“厚”
字;第九行“蔡子民先生”,“子”当作“孑”;第十一行“习苦齐笔记有
一侧云”,“齐”当作“斋”,“侧”当作“则。这些当然都已经改正了。
最有意思的是第四十八面第九行,印本作:
说文,亡从入从└非└┑之└,为有亡,亦为亡失。
“非└┑之└”五字,显然是作者对排字工人的交代,怕工人把“从
入从└”的“└。。 ”当成标点符号“└。。 ┑”的“└。。 ”;殊不知竟被工人误
认为正文,排到字里行间去了,而且连“从入从└”的“└。。 ”也排成了标
点符号。岂明老人当日拿到新出版的书,恐怕也只能像我们今天这样,苦笑
几声了罢。这句现在也改正为:
说文,亡从入从└,为有亡,亦为亡失。这才算是改正了一九四四
年北京新民印书馆“手民”的错误。
至于周作人其人和他整个的学问文章,我是没有资格来谈的,因为知道
得实在太少了,虽然他在晚年也跟我有过一些接触。张宗子《
后序》末节云: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
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
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
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
我所确确实实明白无误晓得的,也就只有这两点:第一,周作人“已死”;
第二,“他读得书多”。至于别的方面,还是留待能够说和愿意说的人去说
罢!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七日于长沙。
序文三篇
锺叔河
增订重编本序
《知堂书话》是我八五年编的一部书,于八六年四月出版,至今已过去
十多年了。原来《书话》所收的文章,是从周氏三十几部文集中选出来的,
按集编次,既未分类,也不编年,读来不免稍嫌零乱。如《厂甸》一篇原在
《夜读抄》中,《厂甸之二》却在《苦茶随笔》中,两篇谈厂甸书市的文章
没能放在一起。又如在《苦竹杂记》中有一篇《如梦录》,在《药堂语录》
中又有一篇题目相同而内容互异的《如梦录》,按集编次就隔得更远了。同
时,只从文集中选文,周氏的大量集外文和未刊稿中的此类文字,都无法收
入,沧海遗珠,更是很大的遗憾。还有周氏所作的序跋文,也是别一体裁的
书话,当时没有编在一起,而是别为一集,就是一九八七年二月出版的《知
堂序跋》,这也是我觉得不很妥当的。原有的《书话》和《序跋》,绝版都
已过十年,读者和友人时有询及,我也舍不得它们就此消灭。于是征得周丰
一先生同意和授权,决定增订重编一部新的《知堂书话》。
所谓新的书话,新就新在:
一、《书话》原来不收序跋,新《书话》则一体全收。二、《书话》原
来只收文集内的文字,新《书话》则将集外文和未刊稿中的书话和序跋全部
收入。
三、《书话》原来按集编次,新《书话》则按文章内容分为下列七辑:
1。谈书和读书
2。谈中国古书
3。谈旧小说等
4。 谈中国新书
5。 谈东洋的书
6。谈西洋的书
7。谈自己的书
四、《书话》所收的文章,原来都没有编年,新《书话》七辑则一律按
发表(写作)时间先后编次(谈同一书的文章放在第一篇之后),这样更易
看出知堂读书生活的轨迹。五、周氏的文章,引文常常很多,又不太喜欢分
段,今天的青年朋友读起来,也许会感到不便。此次新编,较长引文用另外
字体排出,正文太长的地方适当分段,可能比较合乎现代阅读的习惯。
《知堂书话》和《知堂序跋》原来各有一篇序,现在把它们附在这篇新
序的后面。那两篇序文里说过的话,我觉得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修改,当然也
就不必再重复了。
这篇小序已经排好,本书即将付印的时候,忽然收到北京图书馆发来的
讣告,惊悉周丰一先生不幸辞世,匆匆不及作文,谨在此附志数语,表示我
衷心的哀悼。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一日。
第一辑——谈书和读书
读书论①。。
中国近来新出书籍,读不胜读,亦读无可读也。见德人淑本好尔《读书
论》,有足备省鉴者,采译其言,作是篇。
天下文章,是分二道,殊途并进,两不相知,一真而一幻也。真者,贤
哲之士为文章学术而生者治之,其进以渐;统欧洲全区,百年之间,可仅得
十书,顾皆天下至文,永久传世。幻者,庸众之人以文章学术而生者治之,
其进也骤;张皇号召,声动一世,一岁之中,得书千馀,第不阅十稔,更问
其书何在,昔日大名今复焉在,则去之已久,亡也忽焉。唯真与幻,一久一
暂,正相对待,有如此也。
昔者希腊史家海罗陀多思记言,克塞耳绥思尝阅兵,其数不可计极,乃
潸然泣下,念是千万人,不及百年,将更无一存也。今若披通行书目,见是
中书籍,将十年而尽亡,言念及此,更焉得不流涕耶。
文字之域,芜杂不异人间。人若涉足尘世,当见顽愚群众,到处麇集,
挠害万物,如夏日青蝇。唯恶书亦然,其在著作林中,若田有蔓草,夺良苗
之膏泽而阻其长。是复垄断天下人之财货光阴精神知力,悉聚于己,使无暇
以及他书。故庸劣之书,非特无用,且为大害。试观近世著作,十九皆是,
推其原旨,第欲得钱耳。文人书估,朋比为奸,以欺世人。更有进者,佣书
卖文之徒,不知醇美趣味与时代文明,俨为文苑领袖,教世人以趋时,使读
最新之书,以为社交谈助。而已以是得阴售其志。如斯宾特勒、笠顿希和之
属,著述浩瀚,有名一时,皆其类也。己则利矣,而读者迫于时尚,强使日
诵庸书,不遑休息,斯大可哀悯者耳。著者既皆庸凡,复为金资而动,故其
数亦至众。天下之人,以读其书故,于古今杰作,转致荒废,但知其名而已。
欲救其敝,不读一法最为切要,是在独立主见,不妄读书。无论政治宗
教诗歌小说,毋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