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的边角料 张鸣-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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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不安,剃发留辫已经实行了两百多年,老百姓早就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自然不肯轻易更改,没了辫子,连老婆看了都不顺眼,觉得丑得不得了。平民百姓没有学过美学,在他们眼里,顺眼的就美,不顺眼则丑。辛亥前,如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假洋鬼子的老婆见夫君没了辫子而寻死觅活的并不少见,笔者就看见过若干笔记里记载过因丈夫剪辫而闹着自杀或者离婚的。不过,老百姓对辫子的担心的背后,还有一层更深刻原因,就是对于有关毛发巫术的恐惧。整个清朝几乎都在流行着剪辫子的故事,关于偷剪辫子的谣传,不是这儿传传,就是那儿吹吹,时常造成大面积的恐慌。美国学者孔飞力就曾经就乾隆年间的一次有关剪辫的事件,侃出了一本著作,将国内学界唬得一愣愣的。人们对丢辫子担心,最主要还是巫术方面的。经人类学家证实,这种心理许多民族都有过:人体的毛发和指甲等东西只要被巫师做了法,相应的人就会遭到祸殃,甚至在某些工程中使用了这些毛发之类的东西,也可以导致相应的人生病或者死亡。显然,辛亥时老百姓对于剪辫的不情愿也有这种巫术的恐慌在作怪。冯玉祥将军回忆说,辛亥后他手下那些来自农村的士兵被剪了辫哭哭啼啼的且不说,而且十分郑重地将被剪下来的辫子包好藏起来,那情形有点像太监阉割后,将割下来的命根子包好收起。其实,那些被当街强按头剪了辫子的人,如果没有被吓昏了头,大多也是要将剪下来的辫子讨回去的,我在历史记载中,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出来吃粮当兵的人,为了一碗当时看起来还算不坏的兵饭,不得不服从军令而剪辫,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哭闹一阵也就罢了,而对于革命党并没有赏饭的老百姓来说,无端强按头抡剪刀,可就更难以接受了。事实上,革命党人的剪辫政策还在革命进行当中就惹出了麻烦。据史料记载,苏州宣布独立后,一位新军的排长带兵在街头强迫剪辫,结果遭市民群殴,警察在排解时显然有所偏袒,于是第二天又来了更多的新军将警察局捣毁。至于安徽首府安庆发生的乱子就更大,拥护前清巡抚朱家宝的人利用革命党人强迫剪辫惹起的民愤,煽动市民闹事,一呼百应,成群的市民拥上街头,看见穿西装无辫的人就是一通拳脚,以反对剪辫为名,压迫革命党人的都督王天培走人,结果还真的将王给挤走了,最后不得不由另一个革命党人李烈钧从江西带兵入皖才将局面挽回。
实际上,这些事件是一个信号,一种警示,它们预示着革命党人在与民众的关系上已经有些麻烦了,只是自我感觉不错的革命党人并没有觉察。自然,对老百姓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吃饭,他们对清朝的嫌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吃饭问题已经出现了麻烦。当清朝政府垮台的时候,一些农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皇帝没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了,有些人还无师自通地组织了“农局”,借来革命党的口号,打出“自由择君”、“自由择善”的旗帜,抗租抗税,满以为这种与党人呼应的新名词,能换来新政权的认可。然而,掌权的革命党对他们的呼应却是派来了军队,将这些痴心妄想的农民淹没在血泊里。革命后的苛捐杂税不仅没有减少,有些地区反而因军费的缘故有所增加。事情就是这样,作为政府,如果能给老百姓一点具体的实惠,那么也许他们会接受或者忍受某些习惯的改变,如果一点实惠也没有,反而强迫他们移风易俗,那肯定要遭到强烈的抵抗。革命党既然连传统的轻徭薄赋政策都不能采用,却要强迫老百姓剪掉他们所相当在乎的辫子,那么招致民众的不满自然是不奇怪的了。在南京临时政府刚刚成立的时候,西方的外交使节已经注意到由于派捐和强迫剪辫,南京的市民开始口出怨言,有的甚至后悔曾经对革命运动给予的同情和支持。革命后普遍出现的革命政权改头换面,甚至真正的革命党人遭到迫害和杀戮却无人过问的现象,其中固然有不喜欢革命党的地方势力的阴谋,但民众对这些只顾剪辫和打菩萨的党人严重缺乏亲和力,也正是地方势力得售其奸的便利条件。
对于辛亥革命历史的研究者来说,有一个问题始终令人感到有点迷惑,这就是革命党在革命后的迅速失败。在革命中,革命党占据了大半个中国,拥有全国人数最多的武装力量。革命后,虽然军事实力有所削弱,但仍然不容小视,而且掌握着国会最多的议席。诚然,由于革命党组织的涣散,对议会政治过分的追求,不敌袁世凯的北洋军并不出人意料,但在袁世凯的军事打击下,革命党像雪崩似的瓦解,连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却令人始料未及,其失败之速,垮台之惨,与当时双方力量对比实在不相称。在今天看来,革命的大厦虽然雄伟,但在建设过程中却忽略了基础,根本经不得风雨,一场农民根本没有参与,基本上由知识界和地方士绅操纵的大选,无论拿到多少选票,实际上并不说明问题。退一步说,即使革命党的军队还像革命过程中那么多,恐怕也难以在跟袁世凯的角逐中获胜,因为组成这些军队的人,不过是贪图几个粮饷,对剪去他们辫子的人,缺乏起码的亲和力。历史证明,这样的军队是不能打仗的。
当然,话又说回来,对于这样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来说,辫子的去留委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这场革命中推行的社会改革措施,算来算去还就数剪辫子,而且就连剪辫子也是强迫的,不能不让人感到困惑。以先知先觉自诩的革命党人,看起来根本没在乎那些后知后觉的愚氓的感觉,农民租税必须照交,选举则由知识界代办,连自家的头发也须由英雄们做主。辛亥革命早就过去了,男人的辫子也基本上成了滞留在画面上的历史,可是英雄们替老百姓安排一切的做派却流芳了几十年。台面上的人们总觉得老百姓特别是农民太笨、太愚,不把他们的吃喝拉撒都想到设计好就放心不下,不仅为他们架好了通向幸福生活的金桥,而且还要操心手把手领着他们过去。直到今天,还断不了有大人先生叫嚷着要逼民致富,强行规定农民种这个养那个。总之,只要是英雄们认为对的事情,老百姓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也许,这也是一种革命的逻辑。
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八十年,不知道人们,尤其是高高在上的人们,有没有雅量容忍看来好丑好丑的辫子,或者类似的东西,哪怕在它上面体现了世界上最丑陋的思想,折射了最恶劣的行为,只要它没有变成某作家笔下的“神鞭”,辫梢掠到你的尊脸。当然,更希望如果再有这样的事,那些被强令剪辫子的老百姓,能站起身来嚷一声:我留辫子干你鸟事——
呸!
47。有关名人和辫子的故事
清朝最后的十几年,国人到日本留学的最多,有些人在境外某些势力的策动下,居然想起了原来这辫子其实是满族人逼我们留的。一来二去,明末清初的笔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什么的都出来了,大家一看,原来我们的祖先,为了脑后的这根辫子,死了那么多人。辫子,不仅给了洋人骂自家的由头,还是奴隶的标志。
大家想通了之后,有勇敢的人就把辫子铰了,不长不短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前面还因为经常剃的缘故是光光的,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一种发式。不过这样一来,中国使馆的留学监督不干了,总是找这些人的麻烦。因为留学生中很多是公费,即使不是公费,父母家人也在国内,虽然那个时候朝廷在搞新政,整个社会,在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下,人心不稳,控制也不那么严了,但如果真要较真,追究起来,总是有点不妥。于是,没了辫子的诸公就亟思有所反制。经过侦查,他们发现监督大人姚某,跟某女留学生关系暧昧,于是决定设伏捉奸。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惦记着,总能找到机会下手。某天,机会终于来了,姚某被抓了个“现行”,三个好汉一拥而上,邹容抱腰,张继捧头,陈独秀挥剪,只听咔嚓一声,监督大人的辫子就被剪了下来。结果姚监督丢了官,而三位好汉也不能再继续求学,自然也就逼上梁山,做了大名鼎鼎的革命党。
打这以后,继任的留学监督再也不敢为难留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学生们也就日益胆大妄为,不再把辫子塞在帽子里,隆起一座富士山,纷纷剪下辫子跟日本下女换酒喝了。风气所及,连满族学生也受影响,不过,这帮八旗子弟多半未必真的下手,倒是将剪辫变成一种跟家里人要钱的手段。端方的儿子也留学日本,到日本没几天,就把带来的学费、生活费连同回去的旅费统统花了个精光,然后问老子要钱。老子闻后大怒,不给。儿子又来一信:再不给钱就剪辫子换钱!端方虽是满人官僚里的开明派,但满人剪辫子毕竟不成话,于是赶紧给儿子汇去一千大洋。
当年留学日本的人,绝大多数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因为一来国人真正肯下工夫的少,二来日本人也比较会糊弄中国人,大批地办速成学校,一年甚至半年就打发中国人学成回国。回国的留学生有的虽然连正经日语都不会说,只跟下女学会了几句戏谑的话,但却大批地担任国内新学堂的教师。这样一来,剪辫子的“不良风气”就传给了国内的学生。为了防止境外反动思潮的侵蚀,清朝的地方官采取了许多紧急措施,最主要的就是规定学堂的教员不能没有辫子。可是,如果这条规定严格执行起来,那么学堂就有办不下去的危险,因为留学生没有几个有辫子的。没有办法,只好变通,允许“海归”们弄条假辫子挂上充数,结果国内一时间假发店大发利市,生意奇好。鲁迅回国的时候,也买了一条假辫子,可是那些冬烘的先生,偏要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盯在后面品来品去,研究辫子的真伪,逼得鲁迅一怒之下干脆扔了假辫子,就光着脑袋走来走去。——学校居然也没有辞退他。其他回国的“海归”,装假辫子的经历大抵差不多,都先后被过于苛求的赵老太爷们逼上了梁山,最后大家索性不要辫子了。
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海归们也有自愿挂假辫子的时候——那是朝廷授予他们洋进士、洋举人的时候。晚清新政曾经弄过某种中西合璧的玩意,给留学回国、学而有成的海归们授科举的头衔。举行一个小小的考试,按成绩,也按留学生在国外拿的学位,学工的授工科进士和举人,学农的授农科进士和举人,学军事的,就授兵科进士和举人,当然,如果是学牙医的,就授牙科进士和举人。我们很多近代的大名人,像严复、李四光、蔡锷、唐继尧、吴禄贞、蒋方震,都得过这种科名。虽然那时候很多时髦的人都在骂科举,但真要是头上落个进士、举人的头衔,谁都不会拒毕竟,那东西我们祖祖辈辈为之奋斗了那么多年。
再后来,革命了。革命党只要起义成功,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剪辫子。有的地方甚至规定,凡是不肯剪辫子的人,不予公民权。更多的时候,革命党人是靠武力强迫,抓住有辫子的,按倒就剪。害得农民不敢进城,街上流行戴尖的高帽子,当年见于日本的“富士山”转移到了中国。但是一门心思革命的人很不理解,为什么国人对自己奴隶的标志这么看重?一个很有革命思想的军官冯玉祥,下令他的部下士兵统统剪掉辫子,他亲自带人手持驳壳枪监督,士兵们哭得呼天抢地,纷纷把剪下来的辫子珍重地包好藏起来。冯很愤怒,也很无奈。可是,过了不久,当冯玉祥也变成了一方军阀,他招兵的时候,定下一个关键的条件就是,没有辫子的不要——有辫子的农民,才是真正的老实人,招来当兵——塌实。
再到后来的后来,国人的辫子逐渐地没了,毕竟乡下人敌不过城里人。在乡下向城里看齐的过程中,随着风习的改变,九斤老太和赵老太爷都渐渐地没了市场,被城里人强行剪掉辫子的农民,安然无恙的日子一长,大家突然发现,原来没有辫子也是可以活的,而且活得很方便。可是,辫子没有了,神还在。这是冯骥才小说《神鞭》里说的,小说主人公傻二原来有一手甩辫子的“神功”,参加义和团,辫子被洋人的洋枪洋炮打没了,但练了洋枪,一样神乎其技,百发百中。此话,从另一个角度讲似乎更对——辫子没了,奴性还在,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甚至还会变本加厉。上层的人,讲“政治贞操”(注意:讲的都是大男人),下层的人,矮着身子狂呼万岁。
其实,个中的道理是常识:奴性之有无,是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