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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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所有这类聚会的规律都是相同的,”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现在该退潮了。我敢起誓,咱们没有几分钟好忍耐了。
看,那些人就是布罗肯山来的游荡者。这帮人总是最后来。嗯,对,是他们。两个吃醉酒的吸血鬼……来齐了吗?噢,不,又来了一个,不,是两个!”
最后两个客人正顺着台阶走上来。
“这两个像是新人呀,”卡罗维夫眯着眼睛透过单光眼镜仔细地看着说,“啊,对,对!阿扎泽勒有一次访问过这个人。他非常害怕另一个人揭发他,因此,阿扎泽勒在几杯白兰地下肚之后,便凑到他耳边给他出了个摆脱那人的主意。后来他便命令自己属下的一个朋友,往那人办公室的墙上喷洒了毒药。”
“这人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问。
“哎呀,真的,我自己还不知道,得问问阿扎泽勒。”卡罗维夫回答。
“跟他一起的是谁?”
“就是那个认真执行了他的命令的下属。我很高兴!”卡罗维夫向最后两位客人大声说。
台阶上再没有客人了。为防万一,他们又等了一会儿:但大壁炉中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一秒钟之后,玛格丽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便又来到了大水池房。
一到这里她便感到右臂和右腿疼痛难忍,倒在地上大声哭起来。赫勒和娜塔莎急忙过来安慰她,并且又把她带去用鲜血淋浴,给她揉搓全身,玛格丽特这才重新焕发了精神。
“还得去,还得去呀,玛格女王,”卡罗维夫又来到她身旁说,“咱们还得去各个大厅转转,不能让可敬的客人们有受到冷落的感觉。”
于是玛格丽特又匆匆走出有水池的房间。白郁金香墙内的音乐台上,原来华尔兹之王指挥乐队演奏的地方,现在是一个猿猴爵士乐队在那里发狂。指挥台上站的是一只大猩猩,这个生着毛茸茸的络腮胡子的庞然大物手里拿着把长号,笨拙地挥舞着,跳动着。许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着金光耀眼的小号和长号,一些快活的黑猩猩骑在号手们肩头上拉着手风琴。两台钢琴前各坐着一只颈上长着狮鬣般长毛的拂拂,正在卖力地弹奏,旁边有许多长臂猿、山魈、长尾猴等,都各自抱着萨克管、提琴、长鼓等等,拨弄敲打个不停。嗡嗡声、吱吱声、轰隆声响成一片,两台钢琴的声音根本听不见。大厅的地板像镜子一样又光又亮,无数的人对对双双翩翩起舞,他们好像汇成了一个整体,以惊人的轻盈和敏捷,迈着纯熟的舞步,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整个人群像一堵大墙在慢慢朝前移动,一往无前,大有在前进路上横扫一切之势。锦缎做的蝴蝶纷纷活了起来,在旋转的人群头顶上上下翻飞,朵朵鲜花从天花板上飘落在人们身上。每当电灯熄灭的时候,各个圆柱的柱头上便有无数萤火虫发出亮光。点点磷火在空中飘动。
随后,玛格丽特来到一个用圆柱围起的庞大无比的酒池旁。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尼普顿Ⅰ雕像,它口中喷出一股粗大的淡红色酒柱,池中散发着醉人的香槟酒的芳香。人们在这里不拘形迹,尽情欢乐。妇女们笑嘻嘻地甩掉脚上的鞋子,把手提包交给自己的男伴或拿着床单侍立在左右的黑人,然后便大喊一声,飞燕似地一个猛子扎进酒池,带泡沫的酒花溅起老高。从水晶酒池的池底,透过池中的红酒,反射着淡红色的灯光,一个个娇美的银白色女人在泛着红光的池中悠然游荡。她们畅游一番之后从池中上来时,一个个便都酪配大醉了。
池边的圆柱下传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和哈哈大笑声,像澡堂里一样。
Ⅰ尼普顿(或译涅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波赛冬。
在这整个嘈杂混乱的晚会中,玛格丽特只记住了一张烂醉的女人的脸和她脸上那双呆痴无神的、但呆痴中又在乞哀告怜的眼睛以及她的名字:“弗莉达”!玛格丽特被酒气熏得有些头晕。她正想离去,又给大黑猫在酒池中的表演吸引住了:只见它在尼普顿的大嘴旁念了几句咒语,池中波浪滚滚的香槟酒便随着一阵嘶叫和轰鸣声从池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尼普顿则开始喷出一种不再冒泡、不再波动的深黄色酒柱。女士们顿时尖声叫喊起来:
“白兰地!”妇女们纷纷从池边跑开,躲到圆柱后面去。
不消几秒钟工夫,偌大一个酒池就灌满了白兰地。于是黑猫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了三个斤斗,钻进微波荡漾的白兰地池中。当它呼哧呼哧喷着酒再次钻出水面时,它的领结松了,胡子上的金颜色没有了,望远镜也不知去向。妇女中敢于仿效河马这一壮举的只有那个惯于独出心裁的女裁缝,再就是她的男伴──一个不知姓名的年轻混血儿。他们两个人一齐跳进了白兰地酒池,但这时卡罗维夫已挽起玛格丽特的胳膊,陪同她离开了游泳的人们。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飞越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巨大的石砌池塘,池中有堆积如山的牡蛎。然后她又在一片玻璃地面上空飞行,玻璃下面是几个烈火熊熊的巨大炉膛,一些身穿白衣的魔鬼般的厨师正在炉膛之间紧张地忙碌着。后来,她的头脑就不能再思考了,只看到一些昏暗的地下室,那里灯光闪烁,姑娘们从火红的木炭上把烤得嘶嘶响的肉块递给客人们,客人们则大杯大杯地饮酒并为她的健康干杯。接着她又看见高台上有几只白熊拉着手风琴,跳着喀马林舞Ⅰ,看到一个呆在火炉中不怕烧的蝾螈Ⅱ魔术家……玛格丽特这时第二次感到身上的气力即将衰竭。Ⅰ喀马林舞:一种俄罗斯民间舞蹈,参加者主要是男子。Ⅲ“蝾螈”在这里或可译为“火精”。中世纪迷信的人认为蝾螈是火怪,故它本身不怕火烧。
“最后再出场一次吧,”卡罗维夫关心地对她耳语说,“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玛格丽特又由卡罗维夫陪同来到舞厅。但此刻这里已停止跳舞,无数的客人都挤在大厅两旁的柱廊上,把中间空了出来。玛格丽特不记得是谁把她扶上了忽然出现在大厅中央的一个高台。登上高台后,她意外地听到什么地方正在敲响午夜的钟声。她感到很奇怪:按她的估计午夜应该早已过去了。随着这不知何处传来的午夜钟声的最后一响,沸沸扬扬的大群客人突然完全安静下来。于是玛格丽特又看到了沃兰德──他在亚巴顿、阿扎泽勒以及另外几个貌似亚巴顿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大厅。这时玛格丽特才看到在她站的高台对面还准备好了另一个供沃兰德用的高台,但沃兰德显然不想登上去。使玛格丽特感到震惊的是,沃兰德在这盛大晚会的最后一个隆重场面出现时,仍然穿着他在卧室穿的那身衣服──上身还是那件肥肥大大的、打了补丁的肮脏睡衣,脚上还是那双夜间穿的破旧便鞋。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剑,但这柄无鞘长剑他是拄着当拐杖用的。沃兰德微微瘸着腿走到为他设置的高台旁停下来,阿扎泽勒马上双手举着一个托盘站到他面前。玛格丽特一眼便看到:托盘里放的是一个磕掉了两颗门牙的被切下的人头。大厅里的客人仍然屏住呼吸,悄然无声;打破这静温的唯有远处传来的、在这种环境中令人无法理解的一声铃响,好像是大门上的门铃声。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沃兰德用低沉的声音招呼托盘中的人头。于是,人头上的两只眼睛便睁开了。玛格丽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张死人脸上的眼睛不仅是活生生的,而且充满思维和痛苦。“看,一切都实现了,不是吗?”沃兰德盯着人头的眼睛继续说,“您的脑袋被一个女子切悼。‘莫文联’的会议没有开成。而我呢,下榻在您的家中。这都是事实。而事实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不过,眼下我们感兴趣的是今后的事,而不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您一直在热情地鼓吹这样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一个人的脑袋一旦被切下,他的生命便就此终结,他将化为一堆灰烬,化为虚无,不复存在。
现在,我高兴地当着在座的各位宾客的面告诉您:虽然这众多宾客本身就证明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理论,但您的理论毕竟还是既有坚实论据,而且机智巧妙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所有的理论全都是旗鼓相当、不分轩轻的。在各种理论中甚至还存在这样一种,它主张:一个人信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好,就让它这样吧!您去化为虚无吧,我呢,我将乐于用您变成的大杯为存在而痛饮。”说到这里,沃兰德举起了手中长剑。只见人头的表面立刻变黑并开始抽缩,接着便一块块散落下来,眼睛也不见了。不大工夫玛格丽特便看到托盘上只剩了个用一只金腿支撑着的光光的淡黄色头骨,头骨上镶着两只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一排珍珠似的牙齿。头骨的颅顶部随即在它的接合处裂开并翻转过来,变成一只颅骨杯。
“马上就来,主公,”卡罗维夫看到沃兰德询问的眼神,立即禀告说,“他马上就会站到您面前。在这坟墓般的寂静中,我已经听到他那漆皮鞋的吱吱声和他往桌上放高脚杯的声音了。这是他喝下了今生最后一杯香槟酒。您看,他来了。”
一个新来的客人独自迈入大厅,朝沃兰德走来。从外表看,此人与其他众多男宾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老远就能看出他很激动,连走路都不稳,他的面颊发红,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出他非常心神不安。走到近前,来客呆呆地站住了。这也很自然:眼前的一切无不使他感到意外,而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沃兰德这一身打扮。
但这位客人还是受到了极为亲切的接待。
“啊,可爱的麦格尔男爵!”沃兰德笑容可掬地欢迎目瞪口呆的新来客,然后又对全体宾客说,“我荣幸地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可敬的麦格尔男爵,他现在是文化娱乐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负责向外国游客介绍首都名胜。”
玛格丽特屏住呼吸:她认出了这个麦格尔,从前在莫斯科的剧院和饭店里见过他几次。她暗自想:“等一等……这么说,这个人也死了,还是怎么的?”但她的疑问马上就澄清了。
“这位可爱的男爵是个十分热心肠的人,”沃兰德继续愉快地微笑着介绍说,“一听说我来到了莫斯科,他马上就给我挂了电话,表示愿意在他的专业方面提供服务,也就是说,可以向我介绍莫斯科的名胜。不言而喻,今晚能把他请来,我感到很幸运。”
这时玛格丽特看到阿扎泽勒把那个盛着颅骨杯的托盘递给了卡罗维夫。
“对了,男爵,我顺便说一句,”沃兰德忽然压低声音亲昵地说,“人们到处在传说,说您的好奇心极为强烈,还说您那好奇心和您那同样十分发达的长舌头的结合,已经受到人们普遍的关注。而且,有些讲话刻薄的人已经在使用什么‘告密者’、‘暗探’之类的字眼儿了。更重要的是,据预测,这种情况将使您遭到一种可悲的下场,而且这将发生在一个月之内。鉴于这种情况,再加上您自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是您自己主动恳求来我这里做客的,目的当然是想尽量在暗中亲自观察观察,探听探听喽──所以我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给您一些帮助,使您摆脱将近一个月的痛苦等待。”
男爵的脸色变得比亚巴顿的脸色还要可怕,而亚巴顿那张脸向来是非常惨白的。紧接着便发生了一件怪事。亚巴顿突然站到了男爵面前,并且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一下。就在这同一瞬间,阿扎泽勒手中有件什么东西微微一闪,又像是“啪”地拍了一下手掌,只见男爵的身体向后仰去,从他胸腔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浆洗得平平展展的白衬衫和坎肩。卡罗维夫及时地拿过颅骨杯来接住喷出的鲜血,随后把满满一杯血递给沃兰德。没有生命的男爵身体这时已倒在地上。
“为健康干杯,诸位!”沃兰德小声说着,把颅骨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这时沃兰德的形象忽然变了:他身上那件打补丁的脏衬衫和脚上的破鞋不见了,现在他披着一件黑斗篷,腰间挎着长剑。只见他快步走到玛格丽特跟前,把颅骨杯举到她眼前,命令说:
“喝吧!”
玛格丽特感到头晕目眩,身子不由得向后一晃,但颅骨杯已经举到她的唇边,同时又有另一个人(她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对着她的两耳说:
“不要害怕,女王……不要害怕,女王,鲜血早已渗进地里。在洒下热血的地方,现在已是葡萄藤上果实累累了。”
玛格丽特闭着眼喝了一口,甜美的浆液流遍她的全身,两耳中响起洪亮的声音。她仿佛听到许多公鸡的打鸣声震耳欲聋,又像是什么地方在演奏进行曲。一群群客人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