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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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要走,随口说:
“哼,又出现了一种新行当:在大街上拉皮条!”
“承蒙您这么抬举,不胜感激!”红发人觉得受了侮辱,也提高了声音,冲着离去的玛格丽特的背影说了一句:“傻女人!”
“卑鄙无耻!”玛格丽特转身还了一句。但她正要走开,忽听见红发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
“地中海方向袭来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座为总督所憎恶的城市。圣殿和威严可怖的圣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飞桥不见了……伟大的耶路撒冷城已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那好,见你的鬼去吧!连你那本烧焦的笔记本和干玫瑰花瓣也统统见鬼去吧!
你就独自坐在这张长椅上请求他放开你,请求他让你自由地呼吸,请求他从你的记忆中离开吧!”
脸色煞白的玛格丽特又回到了长椅旁边。棕红头发的人眯起眼睛盯着她。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关于那些原槁的事,你们倒是能够侦查出来的……你们叮以潜入我的房间,可以偷看……娜塔莎被你们收买了吧?对吧?可是,您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她痛苦不堪地皱着眉头问道:
“告诉我吧,您是什么人?是哪个机关的?”
“唉,真无聊!”红发人嘟哝一句,然后才大声说:“请原谅,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什么机关的人也不是!您先坐下,请坐!”
玛格丽特乖乖地服从了,但坐下时还是又问了一句:
“那您到底是什么人?”
“那,好吧,我叫阿扎泽勒。可是,对您来说,我的名字也还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呀。”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怎样知道那些原稿的事和我的想法的?”
“我不能告诉您。”阿扎泽勒冷冷地说。
“那么您了解他的情况?”玛格丽特祈求般地小声问道。
“嗯,就算是了解吧。”
“那我求求您,只告诉我一点就行:他还活着吗?请您不要折磨我。”
“嗯,活着,活着。”阿扎泽勒像是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我的上帝!”
“请您别激动,也别喊叫。”阿扎泽勒皱起眉头说。
“对不起,对不起,”已经变得服服帖帖的玛格丽特说,“当然,我刚才确实对您很生气。您想想看,在大街上突然邀请一位妇女去什么地方做客,这……不过,请相信,并不是我有什么偏见,”她苦笑了一下,“可我从来没有会见过外国人,而且根本不想同外国人打交道……再说,我丈夫他……我的悲剧就在于我是同一个我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可是,我又认为自己不该破坏他的生活。他为我做的都是好事,没有对不起我的……”
阿扎泽勒听着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显得很不耐烦,他严肃地说:
“请您稍许沉默一会儿。”
玛格丽特十分恭顺,不再讲话了。
“我邀请您去见的这位外国人,绝对不会使您冒任何风险。而且,任何一个活人都不会知道您的这次访问。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对他有什么用?”玛格丽特委婉地探询。
“这您以后会知道的。”
“我明白了……我必须对他以身相事。”玛格丽特沉思着说。
对这句话,阿扎泽勒嗤之以鼻。他傲慢地哼了一声,回答说:
“请您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对于这一点大概都求之不得。”阿扎泽勒又轻蔑地一笑,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不过,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外国人?!”玛格丽特更加心慌意乱,不禁大声叫起来,使得过路人纷纷回头看她。“再说,我去找他有什么意义?”
阿扎泽勒俯身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轻声说:
“噢,意义非常之大……您可以借此机会……”
“什么?”玛格丽特高声问,两眼瞪得溜圆,“如果我没理解错,您是暗示我到那里就能了解到他的消息?”
阿扎泽勒只是颔首不语。
“我去!”玛格丽特坚定有力地大声说着,抓住阿扎泽勒的胳臂,“我去,去哪儿都行!”
阿扎泽勒轻松地大喘了一口气,仰身靠在长椅背上,后背盖住了刻在椅背上的一个姑娘的名字“娅拉”。他不无挖苦地说:
“你们这些妇女们,可真难伺候!”他说着把两手插进口袋,两条腿伸出去老远,“唉,这种差事为什么派我来干呢?还不如让河马来呢,他有魅力……”
玛格丽特可怜地强作笑脸说:
“请您别再打哑谜,别再故弄玄虚折磨我吧……您知道,我已经够不幸了,您却还要乘人之危。我知道自己正在卷进一场蹊跷事件,可是,我向您发誓,这只是因为您刚才提到了他,您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把我的头都搞晕了……”
“快别伤心,别伤心……”阿扎泽勒换了一副表情说,“您也得替我设身处地想想嘛。打总务协理一个嘴巴,或者把谁的姑父赶出门去,或是暗中朝准开一枪,搞些诸如此类的小把戏那倒是我的老本行,可让我来同一个热恋中的妇女谈话,我实在一筹莫展。这不,为了说服您,我已经花去半个小时啦。那么说,您同意去?”
“我去。”玛格丽特简单明确地回答。
“那么,就劳您驾先把这件东西收下。”阿扎泽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金盒,递给玛格丽特,接着说:“请您快把它藏好,不然会让过路人看见。这小盒对您有用,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半年来您痛苦过度,显得苍老多了。(这话使玛格丽特勃然变色,但她什么也没说。于是阿扎泽勒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九点半整,得有劳您把全身的衣服脱光,然后请您用这盒子里的油脂搽脸和您的全身。
搽好之后,您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离开电话机。我十点整给您打电话去,再把一切需要说的事告诉您。您什么也不必操心,您会被送到要去的地方,绝不会使您受到任何惊扰。明白了吗?”
玛格丽特沉默片刻,然后回答说:
“我明白了。凭这小盒子的重量,便可以断定它是纯金的。嗯,好吧,我很清楚,这是在收买我,把我拉进一桩肮脏勾当,我将要为此付出极大代价。”
“您这是怎么说的?”阿扎泽勒的口吻几乎是在埋怨,“您怎么又?……”
“不,等一下!”
“您把那盒油脂还给我吧。”
玛格丽特把小盒握得更紧了,又说了一句:
“不,等一下……我明白自己正在走上一条什么道路。但是,为了他,我一切都在所不惜,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任何别的指望。不过,我得对您说:如果您借此葬送了我,那您可是太可耻了!是的,可耻!我是为了爱情而死的!”玛格丽待说着捶了一下胸膛,昂起头来望了望太阳。
“您把它还给我吧,”阿扎泽勒恶狠狠地用嘶哑的声音说,“还给我!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还是让他们派河马来吧。”
“啊,不!”玛格丽特高声叫起来,又把过路的人吓了一跳,“我什么部同意!我同意演一场涂抹油脂的滑稽戏,同意到天涯海角去。我人还您!”
“嘿!”阿扎泽勒突然大喊一声,瞪起眼睛望着公园的栅栏,还用手指着什么地方。
玛格丽特朝阿扎泽勒所指的方向转过身去,但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惊奇的东西。她转回身来,正待要问阿扎泽勒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嘿!”一声,但已无人对她作出解释了,同她交谈的神秘人物踪影全天。玛格丽特急忙把手伸进小手提包──她是在这一声大喊之前刚刚把那小圆盒藏到手提包里的。她放心了,小圆盒仍然在手提包里。于是,玛格丽特顾不得再考虑什么,急匆匆离开了亚历山德罗夫公园。
第二十章 阿扎泽勒的回春脂
月亮挂在晴朗的夜空,圆圆的,透过稀疏的械树枝看得十分清楚。椴树和洋槐在楼前花园的地面上描绘出奇妙的斑点图案。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卧室的玻璃晒亭的三扇窗子都敞开着,虽然拉上了窗帘,仍然透出强烈的灯光──卧室里所有电灯都开了,照耀着室内的一片狼藉:卧榻的毛毯上扔着些汗衫、丝袜和内衣,几件衬衣揉作一团扔在地板上。旁边是兴奋的女主人踩瘪的一盒带纸嘴的香烟,床头柜上放着半杯喝剩的咖啡,杯子旁边是一双便鞋,烟灰缸里烟头还在冒烟,椅背上搭着件黑色晚礼服。室内弥漫着香水味,此外,不知从什么地方还飘来一股烧熨斗的气味。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脱得赤条条的,身上只披着件长浴衣,踩着双黑雪米皮拖鞋,坐在大穿衣镜前。一只系着金表带的坤表摆在她面前,表旁边是阿扎泽勒交给她的那个小金盒。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表盘。她有时觉得那表大概是坏了,表针不走了。但是,表还在走,只不过走得很慢,像是被黏住了似的。终于──长针指到了九点二十九分!玛格丽特觉得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她甚至没敢马上去碰那小盒。稍许镇静下来之后,她打开小盒,看到里面盛的是一种淡黄色油脂。她觉得它仿佛有一股沼泽地的水藻气味。她用指尖剜出一点点,抹在手掌上,顿时觉得沼泽地的草木气味更浓了。她开始用手掌往前额和脸上擦。这种油脂很好擦,而且,她觉得,它一擦上去马上就挥发了。擦过几下后,玛格丽特忍不住往镜子里瞟了一眼,不觉手一松,小盒正好掉在金表的表蒙子上,把个表蒙子砸出许多裂璺。玛格丽特紧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眼看了看──她纵声大笑起来。
原先周边用镊子拔过、修得细细的两道纤眉现在变得又浓又黑,端端正正地弯在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上方;自从去年十月大师失踪后便出现在印堂间直到鼻根处的那道纵直的皱纹完全消失了;两鬓处再也看不到灰黄色影子,外眼角旁微微出现的鱼尾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两颊变得光溜溜、红扑扑的,前额白皙、饱满。理发师烫过的卷发也舒展开了。
此刻从穿衣镜中望着三十岁的玛格丽特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妇,生着一头天然的乌黑鬈发,正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牙齿纵情欢笑。
笑过一阵后,玛格丽特猛地甩掉浴衣,从小盒里狠狠抠出一大块松软的油脂,使劲在全身皮肤上擦起来。她立即觉得全身发热,皮肤渐渐红润起来。转眼间,从亚历山德罗夫公园回来后痛了一晚上的大阳穴也不痛了,插在脑子里的那根针像是被拔了出去。她觉得四肢的肌肉现在变得坚实有力了,紧接着全身变得轻飘飘的,身体失去了重量。
她试着轻轻跳了一下,身子便悬在地毯上面。然后,像是被一股力量向下吸着,她才又慢慢落到地毯上。
“啊哈,这油脂真妙!真妙!”玛格丽特大声嚷着,一纵身坐到安乐椅上。
涂擦油脂不仅改变了她的外貌,而且也使她整个人,使她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充满了欢快感。欢快的情绪像包疹似地刺激着她的全身,使她无法平静。玛格丽特感到自己自由了,现在她成了一个绝对的自由人。此外,她还明确地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正是她今天早晨所预感到的事,她即将永远告别这座小楼,告别过去的生活。但是,过去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念头依然索绕在她的脑际:她觉得,在自己开始某种新的、非同寻常的、向上飞升、向空中飞升的生活之前,还必须尽一项最后的义务。于是她就这样赤裸着身子,从卧室连跑带飞地闯进丈夫的书房,开开灯,冲到写字台前,从拍纸簿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迅速地、一气写下了下面几行字:
原谅我,并且尽快忘掉我吧!我现在就要永远离开你了。不必寻找我,
寻找也是徒劳。落到我头上的灾祸和痛苦已经使我变成一个魔女。我离去
的时辰已到。永别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怀着毫无牵挂的轻松心情飞回了卧室。紧接着,娜塔莎提着一大堆熨好的东西跑了进来。但是,她手里的东西──用衣架提着的衣服、花边头巾、手帕,用揎子揎好的蓝绸面的便鞋、腰带等,一下子都掉在地毯上。娜塔莎举起腾出来的双手轻轻一拍,怔怔地呆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样,漂亮不?”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用沙哑的声音高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娜塔莎一边往后退,一边嗫嚅着,“您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
“是涂了那油脂!那油脂!油脂!”玛格丽特指着亮闪闪的金盒子回答,同时在穿衣镜前扭动着身子。
娜塔莎忘记了掉在地板上已经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