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骈言-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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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床中坐得起了,便对母亲道:“孩儿想,孩子的病,翠云定不放心,须遣人去通个消息才好。”
夫人笑道:“你才拾得性命,便又这般用心,我就打发人去便了。”
其时已是二月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学深病已痊愈。那年五月内满了服,庄夫人就遣人到黄州去准吉期,择于九月二十日毕姻。
翠云的舅母允了,却又因路远,要曾学深到彼就婚,曾家也是肯的。
重阳节边,庄夫人带同儿子,来黄州庄德音处居停。到了吉期,笙萧鼓乐,送去成亲。
合卺之后,夫妻两个诉说别离情况,喜极了倒都掉下泪来,过了三朝,庄夫人遣人接儿子、媳妇,同回武昌。
一对佳人才子配合成双,真乃人人称意,个个惬心。不要说是不晓得翠云来历的,异常称赞;就有几个知他系还俗尼姑,并私订姻亲,本来也都敬他的贞洁,怜他的落魄,又喜他现在的得所。
庄夫人见人情如此,心中毫无芥蒂,又兼翠云性情和顺,十分晓得妇道,夫人益发喜欢,倒比儿子又爱惜一分。
后来曾学深中了两榜,点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学士。生三男一女,却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先生,可不是个活神仙。
第二回 遭世乱咫尺抛鸾侣 成家庆天涯聚雁行
托名靖难动干戈,海内横教杀戮多。
四载君临犹被篡,闾阎颠沛待如何。
这首诗,是因前朝建文年间,靖难兵起,民间肝脑涂地,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话说洪武年间,山东东昌府棠邑县周家集上,有个人姓张名德,号恒若。父亲张焕之,母亲任氏,俱已亡过。他从幼在河南经商,本地买些货去到那边卖了,又置了货回来,如此为常。年约三十来岁左右,手头积有五六百两银子。
他近邻有个老者,姓徐,叫徐怀德。一日,见张恒若在家,走过来望他,对他道:“张官人,你年纪也大了,又没弟兄,应得娶房妻小,为嗣续之计才是。”
张恒若道:“徐伯伯所言极当。在下一向,只因家中别无弟兄叔伯,自己又是出门的人,娶在家内,没人照料,因此退下来。如今也正要拜托一众高邻,替在下寻头亲事。不知徐伯伯意中有么?”
徐怀德笑道:“老夫正为此而来。老夫有个外甥女,姓羊,因他父母双亡,从小育于我家,今年二十四岁了,人物也走得出,一切做人家的法道,也颇晓得。老夫日日要与他寻头妥当亲事,却是没有。今见张官人你做人本分,又且勤俭,若得你为婿,老夫既可放心,他父母在黄泉下也瞑目了。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既是徐伯伯如此说,自然不错的。出个帖儿来,容在下去问一卜,对得时就对便了。”
当下徐怀德回去,央人写了八字,送至张家。张恒若便到巷口一个起课先生处,占了一卦,说是:这头亲事,可以白头偕老,且合生贵子。但是中年不甚亨通,主有离散之象。
张恒若想道:“既能偕老,又有贵子,就是上好的了。还迟疑他怎么。便到徐怀德家,应允了他,择个吉日。”
成亲之后,张恒若不再去河南生理,只就自家门首,开了一爿杂货店来,收些花钱。后过了三年,羊氏有了身孕。张恒若道:“我已三十岁,中年的人了,倘生得个儿子,便好到他成立,做得我的帮手起来,我也老了。”
一日正在店中做生意,只见街坊上人,鸦飞鹊乱,都道:“燕兵来了。”
原来,那时建文皇帝听了齐泰、黄子澄一班的议头,要裁抑众藩王,那燕王在北平是最强的,恐防受祸,索性起兵,把除去齐、黄等一班君侧小人为名,兵下山东,真乃到一处,破一处,那时已攻陷了东昌,分兵略定那各乡各镇,因此这些人慌张。不多时,又听见喊声震地而来。
张恒若见势,急忙和羊氏商量逃难。却逃向何方去好?羊氏道:“我父母虽亡,还有伯叔在家,在子虚集上,去此二十里,何不逃往那边。”
夫妻二人,即便奔出店门。虽是积下些银子,都置了货,拿不去的,只有空身逃命,起先说要往子虚集,慌忙中也没了主张,只杂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一声喊起,一支马兵冲来,把那些人冲散。张恒若回头,不见了羊氏,好不着急,欲待寻他,却又怕那里杀来。只得且往前走。
看看喊声渐远,天也黑了,前面有个破落庙宇,奔将进去投宿。却已是有几个人在内。张恒若这一夜,想了妻子,不知死活存亡,好不悲伤,又想了家中货物,尽行抛弃,不胜懊恨。
同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有心事,不是你长吁,便是我短叹。待到天明,欲待走回家中,又怕燕兵未过去。欲待到子虚镇上,或者妻子已先在彼,见了面也好放心。问问路径,却是昨日走错了,要往那里,须是回到周家集,方好去得。心中好不气闷,只得仍在庙里存身。肚子里饥饿起来,欲往村中化口吃,却家家都是逃空的,那里去讨。这些苦楚,一言难尽。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张恒若在那庙里又躲了一夜,看外边光景,像平静了,方才大着胆,回周家集来。但见一路都是死尸,也有没头的,也有没手脚的,也有像踏死的,狼藉满地。
张恒若一路看去,不要妻子也在那个数内。却只不见。到了自家门首看时,房子已被火焚,什物器皿,抢散的抢散,不抢散的,也不是煤就是炭了。再到徐怀德家看时,并没半个人影。心中想道:别的罢了,我的妻子却在那里。
当下一路寻到子虚集上,看时,却也被了兵的,十室九空。等了半天,遇着一个人,问他羊家那里?那人答道:“这里姓羊的,也只一家,前日燕兵杀来,不知逃向何方去了。”
张恒若心中好不苦楚,又在前后左右几十里内,挨家擦户,去访妻子下落,访了半个多月,却并没些踪迹。没奈何,只得罢休。
心中又想道:如今山东地方,年年燕兵要来,住不得了,我一向河南做生意,人头尚熟,不如仍到那里寻活计罢。但路上没有盘费怎处?却又想道:看这光景,要有了盘费才走,是再走不动的了。
主意定了,便一径取路向河南去。路逢庵观寺院,化些斋吃。有一顿没一顿,延着性命。不一日,到了洛阳地方,寻见旧时与他做买卖的主人。
那人姓康,叫康有才,备述遭了兵火,妻小家财,尽行失却,特来投托的意思。
康有才十分怜悯,道:“张大哥,几年不见,不道你吃了这般的亏。今且在我这里住下,我自当替你寻个活计。”张恒若道:“如此生受你了。”
其时已是岁暮,又过几日,却早新年。一日,康有才对他说道:“张大哥,我想你当初,原是把自己本钱做生意的,如今倘寻个伙计,头脑令你去,却要看东翁面孔吃饭,我替你不甘心。你虽是经营人,文才却有些,不如寻些小学生来课课,一年也得几十两银子,吃了去,还有些余,到底是师道之尊,没人敢怠慢你。你的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多承你指教。但是那些学生子,还迎仗你大力去一寻方好。”康有才道:“这是该的。”
原来那里人家,都是认得张恒若的,有儿子要读书的,便一家家都送过来拜从。康有才又替他寻一个清静的僧庵,做了书房,拣个好日子,即便开馆。
张恒若做人原是极古道的,尽心教导,家家都赞先生的好。因此学徒日多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做了十八九年的教书先生,又积有几百两银子。张恒若想道:我今已是半百的人,我那羊氏妻,不知他死活存亡,料今生是见不成的了。不如另娶一个,倘生得儿子,也好下去有靠。便走去和康有才商量。
康有才也极力撺掇道:“我与你作伐。”便去访了一家姓马,叫马大成的女儿,有三十二岁了,却还是头婚。
两下都说定了,张恒若便去寻一所小小房子,择了吉日,便娶来家。将及一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张恒若不胜快活,取名叫他张登。
谁知马氏产后,偶不小心,成了一个弱症病,有一年光景,医药之资,也费了好些,再医不好,竟死了。
剩下个岁把的儿子,啼啼哭哭,张恒若心中,好不悲伤。日里抱他在学堂内,夜来自己领了他睡,喂粥吃饭,候尿候屙,竟做了雄奶子。真个辛苦。
一日,康有才走来见了,道:“这些是女人做的事,你如何弄得惯。日日如此,你这人也要毡起来了。不如再续娶了一位嫂子罢。”
张恒若道:“亡妻死还未久,何忍便出此言。”康有才道:“张大哥,你这说话虽不差,却觉迂阔些。劝你续娶,不为别的,原是为着的代抚养这点骨血。他在黄泉下,还要欢喜哩。”
张恒若见他说得有理,亦且实不耐烦这雄奶子的事,便又央媒,寻了一个再醮妇人。
那妇人姓牛氏,虽是再醮,还只二十四五岁。娶来家里三年,也生下一个儿子。张恒若心中欢喜,想道:虽是我家计单薄,近来费用多了,又没有余,却喜有了两个儿子,等他们大起来,我老人家不怕没靠了。就起名叫做张匀。
谁知这牛氏,性情极是凶悍,起先自己未有生育,待那张登,还有些母子情,饭食寒暖,略能照料;自从有了张匀,竟把这张登做厌物看待起来,穿的吃的,一应不管,仍要张恒若当心。张恒若未免有句把说话,他就毒打这四五岁的小孩子来出气。
张恒若想:自己的年纪老了,他做继母的年轻,到底在他手里日子长,我若再和这泼妇争论,他怀了恨,下去越发不好看了。只得吞声忍气过去。
看看张登,早已六岁,张恒若要带他到学堂中,教他读书。论起来六岁的孩子,年还未大,张恒若这些人家,又不是指望什么发科发甲的,原可迟些。不过要借此避继母的虎威。
那牛氏却不肯放他入学,要留在家,像小厮般使唤。张恒若拗他不过,只得歇了。
一日,隆冬天气飞飞扬扬的下雪,张恒若放了学回家,适值牛氏因天气严寒,指使张登,在那里烫酒来御寒。
张恒若见他在火盆边,缩头缩脑,不住的抖,走去捏他一把,身子甚是单薄,忍不住对牛氏道:“不要说他也是你的儿子,就是出两贯钱雇来的小厮,也要照看他饥寒。你因天冷想酒吃,须知他也因天冷,想衣穿哩。”
牛氏听了,也不开口,竟走去把张登剥得赤条条的,推他到门外雪里去道:“谁叫他在老子面前装冷,却害我受气!如今叫你光身子到雪里去,才晓得冷是怎样的哩!”
张恒若看了这光景,按捺不下这怒气,赶上前要想揪庄头发打他。终究是望六的人,不中用,倒被那煞神健旺不过的泼妇,推了一交,扒起身来,欲待再赶上去,却听见张登在门外雪里不住地喘,又怕他冻坏了,只得先走去抱了他进来,与他穿好了衣服。
看那泼妇时,连他自己养的张匀都不要了,也剥得精赤,丢在地上,拿了条索子,要自己寻死。
左右乡邻听得闹,都走来看,也有去夺牛氏手里索子的,也有扯住了张恒若,不放他赶过去的,也有在地下抱起张匀来,替他穿衣服的,乱个不住。
张恒若心里寻思着:这泼妇是再和他讲不明白的,如今且自由他,再熬过了几年,待登儿有十多岁,也就受他磨灭不死了。当下众人和解了一回,自散不题。
日来月往,早又过了十年,张恒若年纪老了,教不得书,只在家过活。那牛氏一向不许张登去读书,幸他自己有志气,每逢牛氏差他外面去干什么事,便悄悄地到父亲学堂内,认几个字,记几句书。回家牛氏道是迟了,打他骂他,他熬了打骂,却仍偷工夫去和父亲请究,习以为常。因此虽没有读书的名头,却也粗粗有些文理。
其时已十六。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担,少了就要挨打。
张匀有十二岁,却送他去左近学堂内读书,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与张匀吃,那张登只吃口菜饭,还是没得他饱的。张匀穿的是绸绢,张登穿件布衣,还是破的。
那张匀却天性孝友,几次劝母亲道:“哥哥与孩儿虽不是一个娘养,却都是父亲的儿子,也就一般是母亲的儿子了。母亲还该也把些好吃的与哥哥吃,做些绢衣与哥哥穿才是。”牛氏却只不听。
一日,张登拿了斧头、扁担入山,刚樵得一束柴,忽然狂风大作,顷刻间大雨如注,把张登身上那件破衣,打个透湿,连忙背了这一束柴,奔到前面一个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