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哗变-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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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了,所有的军官的言行又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怀特为人处事严肃、冷静、讲效率,他的做法使人觉得奎格被解职一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从一开头,他就像马里克一样把舰艇管理得很好,立即得到了全体官兵的衷心拥护。威利把这次哗变当作海军后备队的英雄主义战胜精神病研究院的愚蠢的想像已失去了活力,研究院恢复了主导权,成了形势的掌控者。
但是威利仍未料到在旧金山形势会急转直下,他以前从未预见到有关当局会把伟大的“凯恩号”哗变当作一个令人厌烦的并不急迫的法律问题。显然在第十二委员会司法局看来“凯恩号”哗变的事只不过比偷了一卡车猪油的事稍大一点。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军舰仍停在干船坞中,怀特舰长的报告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当调查开始时,已经没有海军上将,没有绿色的桌子,没有总统的召唤了。只有一个小个子军官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进行盘问。
威利想知道是不是审理此案的规模缩小了才使他提出的不可否认的事实变成了靠不住的、描述得很糟的逸闻趣事。他越讲述这些事实就越让自己而不是奎格丢脸吗?是负责调查的军官怀有敌意吗?他原指望用来谴责奎格的那些事现在似乎反而表明他自己的不忠诚或无能。甚至作为奎格一大罪过的水荒一事他听起来更像是谨慎措施,而水兵们在轮机室偷水用一事却成了由不称职的军官唆使的反叛行为。他无法向调查军官表达清楚的是以前大家所经受过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当威利谈到酷热难当以及烟筒的烟雾时,负责调查的那位舰长就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最后来上一句:“我肯定你们遭受过难以忍受的艰难困苦。你为何不向指挥官报告偷水用的事呢?”威利明白他应回答说:“因为我认为他是懦夫而且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嘴里说出的回答却是,“这个吗?呃,其他人谁也没报告,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应该报告。”
威利记得谈完话出来的时候他有一种上吊自杀的可怕的预感;一种十分确切的感觉。不安地度过五天之后威利被召到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室。调查报告交到了他的手上。在他开始看报告之前他的手指感觉到这些冷冰冰的印有蓝色线条的纸张十分可怕。他带着在噩梦中挣扎的感觉看到了有关他自己的那些话;就像看医生写的他即将死亡的报告一样:
建议(3)
以谋划哗变的罪名将美国海军后备队尉官(中尉)威利·索德·基思送交最高军事法庭审判。
威利理智地接受了军事法庭即将开庭的残酷现实,但是他的心却像一只睁大闪亮的眼睛环顾四周寻求救助的受惊兔子的心。他知道他仍然是人人喜欢的无辜而又性情好的威利·基思,那个能坐在钢琴前面弹奏出《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曲子而使大家开心的威利。由于在一次可怕的事件中被军事正义之剑刺中,他的种种美德似乎从他身体里流失了,就像空气从扎穿了的轮胎漏光了一样,他感到自己慢慢瘪下来了,变成了普林斯顿和塔希提俱乐部时期原来的他。多年来没有动过的一个念头现在下意识地小声讲了出来:“母亲会帮我脱离困境。”
威利仰卧在倾斜的座椅上,飞机一颠簸紧紧地系在腰间的安全带就会勒着他的腹部,他在脑海里编织着一个可怖的梦幻,他的母亲聘请了全国最好的几位律师为他辩护,军事法庭那些拉长着脸的司法官们被这些坐在他桌子旁边的精明的法律奇才辩驳得不知所措。他编造了一段又一段很长的假证词,看见奎格在一名像托玛斯·伊·杜威辩护律师的严厉诘问下坐立不安。这个阴郁的梦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不连贯。梅·温也不知怎么的进来了,显得苍老而冷酷无情,皮肤上长了许多极丑的污斑。威利睡着了。
但是在介于紫色和浅蓝灰色的曙光中,飞机从曼哈顿尖顶大楼的上方飞过时,威利醒了,当他透过小而圆的窗口向外凝视时,他的心又恢复了活力。纽约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不仅如此,纽约就是伊甸园,是甜蜜的金色的春天里已消失的岛屿,是他和梅·温恋爱的地方。飞机倾斜了,并向下滑翔。金黄而泛白的太阳出现在东面云彩的上方,斜射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飞机盘旋时威利又看见了曼哈顿,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楼、无线电城,它们细长的塔尖突然升起在仍然笼罩着这个城市的紫色雾气的上方。此时在他心目中出现了夸贾林环礁的海滩、南太平洋一望无际的蓝色水域、塞班岛绿色小山上海岸炮群的一团团橙色烟雾以及在尖厉呼啸的台风中“凯恩号”那猛烈颠簸的、湿透了的驾驶室。在这一瞬间,威利了解了战争。
“晚了半小时。”坐在威利旁边的那个代理商抱怨说,同时急急忙忙地拉上公文包的拉锁。
当威利走出飞机踏上舷梯时,凛冽的寒风使他一激灵,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呼吸时冷气直钻心窝。他早已忘记冬天的空气是什么样了,而刚才从飞机上看时纽约给人一个错觉好像是春天一样。他穿着厚厚的在舰桥上穿的外衣还冷得发抖,于是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白色丝围巾,沿舷梯往下走时,呼出的气就变成了雾,威利看见他母亲从候机室的窗户后面兴高采烈地向他招手,他顶着风跑过机场。一时间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他母亲不停地亲吻他拥抱他。“威利,威利,威利!啊,我亲爱的,又感到你近在身边,简直太好了!”
威利首先想到的是“她多苍老啊!”他不能确定这一变化发生在他离家之后呢或在战前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而直到现在他才看出来。她的红头发已经渐渐褪色变成难以言表的泛灰的棕色。“妈妈,你的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后仰着身子仔细地端详着他,她脸上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对她看到的一切感到既不安又高兴。她儿子经历了海上的巨大变化。这张晒黑的脸,扁平的面颊,突出的鼻子,又宽又厚的上下颚,已经有点陌生了。当然他是威利,她的威利,她想那稚气的嘴唇的弧形、曲线仍和以前一样。但是——“你长成大人了,威利。”
“还不完全是,妈妈。”她儿子露出倦意的微笑说。
“你看起来真帅啊!你能在家呆多久?”
“我要在星期天早上飞回去。”
她又一次拥抱他。“只有五天!没关系。我要这五天比以前的五年过得更高兴。”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威利给母亲讲的情况很少。他发现自己像电影中所有善良的守口如瓶的美国人一样,低估了战争的危险,夸大了战斗生活的烦恼。他母亲越催他讲详细一些,他的回答就越含含糊糊。他明白他母亲想让他讲一讲他无数次地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情况,而他却偏偏坚持说他从未接近过任何真的战斗行动。如今既然已回到平民世界,说真的,威利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的参战履历中缺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厮杀或受伤的记录。他对别人的盘问十分反感。他的正常的想法是着重讲述那些真正的惊险时刻的情景,但是一种朦胧的羞怯感又使他不愿意讲。沉默寡言是一种更奥妙的、颇受人尊敬的吹嘘方式,而威利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当他第一眼见到家时,他曾期望能看到真正的怀旧的烟火。但是汽车拐上了车道,在石子上咯咯地响着开到了大门口,威利只傻呼呼地睁大眼睛看着发黄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木。屋里的陈设没有改变,但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寂寥,而煎火腿的令人愉快的香味盖不过弥漫的樟脑味。屋里的气味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他几乎马上发现了其中的原因;没有雪茄烟雾的痕迹。很久以前这种气味就从窗帘、地毯和家具覆盖材料上排除干净了。
“妈妈,吃饭前我想洗个澡。”
“洗吧,威利,我有好多事要做。”
威利在走廊里拾起一张报纸,当他小跑着上楼时瞧了一眼报纸的标题:麦克阿瑟进军马尼拉。他进到自己的房间,把报纸扔到了一边。他脑子里似乎有个传动装置在换挡,于是以前的他开始平稳地运转起来。他不再感到陌生,没有对比或时间消逝的感觉,看见那些旧书和那台留声机也不特别高兴。他脱下衣服,把海军制服和其他衣服挂在一起。只是淋浴喷头喷出的强劲水流吓了他一跳。他习惯了“凯恩号”军官淋浴室那断断续续流量很小的喷水。这股美妙的充足的流水以及他调节水的冷热的那种轻易程度似乎比家中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更奢侈的享受。在“凯恩号”上是将蒸汽直接通入半封闭的冷水管里将水加热的,调节稍有差错会在几秒钟内把人像蒸煮海鲜食物一样活活烫坏了。威利就不止一次地被一团团滚滚的蒸汽烫得直号叫。
他突发奇想地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花呢服装,一套在阿伯克朗比和菲奇花了200美元买的漂亮、柔软、棕黄色服装,并且精心挑选了一条粉蓝色的毛料领带,一双有多色菱形花纹的袜子和一件领子用纽扣装饰的白衬衫。裤子太宽松了,上衣使他有种衬垫过多,尺寸过大的感觉。打了两年的黑色领带之后再打这种领带似乎太怪异了,既花哨又带女人气。他在卫生间门背面的落地式大镜子前照了照。一瞬间他自己的脸让他大吃一惊。他部分地意识到他母亲刚才看出的那些变化。他感到不安的是前额线内的头发稀疏了。不过当他仔细地照镜子时看见头发稀疏的程度尚不明显,他还是原来的威利,只是穿着花哨的衣服显得疲惫,不太开心而已。他走下楼,厚重的垫肩让他感到笨拙,不自在。
他饿了。在他母亲高兴地谈论他英俊的长相的同时,他吃了一大盘鸡蛋和腌熏肋条肉,外加几个小面包。“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喝咖啡。”基思太太说,同时第四次给他杯里斟满咖啡,并以不安和尊重的复杂心情观察着他。
“我现在成了恶魔了。”
“你们这些水兵真可怕。”
“妈妈,咱们去书房吧。”他说,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有一个幽灵在这间棕色的摆满了一排排书的书房里,但是威利抑制住了他内心的敬畏和悲伤的感情。他坐在了他父亲那把红色皮革扶手椅子上,他有意选择了这个神圣位置,不顾他母亲的倦怠、悲哀而又充满爱意的目光。他把哗变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发出几声惊讶之后就沉寂了,让威利独自讲了很长时间。此时厚厚的灰色云团滚动着布满了早晨的天空。挡住了射向室外空旷花床的阳光,室内的光线也变暗了。当威利讲完话,看着母亲的脸时,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口一口抽着烟。
“哎,你怎么看,妈妈?”
基思太太迟疑了一会儿说:“她怎么——你跟梅讲过这件事吗?”
“梅甚至不知道我在纽约。”他烦躁地说。
“你不打算去看她吗?”
“我想我要见她。”
母亲叹了口气,“嗯,威利,我所能说的是,这个‘老耶洛斯坦’看起来像个可恶的魔鬼,你和那个副舰长完全是无辜的,你做得很好。”
“医生的说法不同。”
“你等着瞧吧。法庭将宣判你们的副舰长无罪的。甚至他们不会审判你。”
他母亲盲目的乐观并未让威利得到安慰。相反,却使他恼怒。“咳,妈妈,不是我责怪你,可是你对海军的情况了解得不多,这是显然的。”
“也许了解得不多,梅的事你决定了吗,威利?”
威利不想回答,可是他既生气又紧张。而讲出哗变的事已经削弱了他的自制力。“噢,这可能使你非常高兴。我确定那样行不通。我已经放弃了。”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以掩饰露出的微笑。“那样的话,威利,你为什么还要去看她?不去看她不是更有善意吗?”
“妈妈,我不能就这样扔掉她不管,就像扔下一个跟我过了一夜的妓女一样。”
“威利,你已经学会了一点海军的语言。”
“你不懂海军的语言。”
“我的意思是你会陷入毫无意义的极度痛苦的处境——”
“梅也有权了解她的处境。”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
“如果能够去就今天晚上。我原来想现在就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基思太太以既令人悲哀又令人觉得有趣的口气说:“你瞧,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准备明天晚上把全家人叫过来。我事先就想到了今天晚上会被占用的。”
“就是这个晚上。其他四个晚上什么事都没有。”
“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