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枪声(李晓明 韩安庆)-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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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予感到生命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长了,可是他并不感到突然,也不感到惊慌和痛苦,这一刻是他早就想到了的。夺去他生命的不是病魔,是鬼子的子弹,他用他的鲜血又给敌人写下了一笔帐,在同志们复仇的心上,又加了一把火!……
他是一九三五年来到这个县的,他是这个县第一个革命的播种人。七年来,他在这块六十里见方的土地上撒遍了革命的种子,遍地开放出革命的花朵,闪耀着鲜艳的光辉,他闭着眼睛,就象看见满天星星一样。这里边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那就是马英,是他工作的接替人,他为党而感到光荣和骄傲。他趁现在还活着时要完成的唯一的任务,就是要马英带着剩下的同志们立刻离开他,迅速地转移到安全地区。……他振作着叫道:“马英同志,马英同志……”
“政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马英一只腿跪在地下,把咀凑到杜平的耳边答道。
杜平用尽平生气力,把眼睛睁开了,他要再看一看他这亲密的战友。香火光中,他模胡地看见马英的脸,觉得那脸比以前变得更加沉着坚定了。他微弱地说道:“我没有什么话要给你讲。你,你已经成长起来了。只希望你把队伍带出去,一定要带出去,这是我们党的命根子,记着,记着……”“我记着的!我记着的!”马英连声重复着。
“还有,”杜平象是想起一件大事,用了很大的气力,但声音还是那样微小,“苏建才……他……表现不正常……”他的咀唇还在颤抖着,却没有声音了。一霎时,他的双眼一合,头栽到一边。
“杜政委!杜政委!”马英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叫,回声在这坐阴森森的大殿里嗡嗡作响,却没有人回答。
马英摸了摸杜平那冰冷的手,茫然地站起来,杜平生前和他在一起的那许许多多的生活场景一齐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一举一动、声音笑貌都活生生地印在他脑子里,他,他怎么会死了呢?……他一步一步走到那黑乌乌的庙院里,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多少战友倒下了,多少同志失散了,残酷的战争给予他沉重的压力,眼前黑呼呼的,……忽然,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火花,爆发开来,越爆越大,火花后闪出杜平的身影,他的态度还是那样从容,他的面孔还是那样镇定,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充满着胜利的信念!……“希望你把队伍带出去……这是党的命根子……记着……”这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耳朵里盘旋。他不禁摸了摸腰里的手枪,暗暗地宣誓道:“我一定记着你的话,把队伍带出去,为同志们报仇!……”这时,小董端着一砂锅热腾腾的面条闯进庙门,脸高兴得通红,望着马英,孩子气地叫道:“大队长,那家老大娘可好啦,听说政委负了伤,给咱政委下的面条!”这孩子天真地以为杜平只要吃了这锅面条,他的伤就会好了。
马英听着小董的话,心一裂一裂地发痛,他怎么对这孩子讲呢?小董以为马英没有听见,就端着锅兴冲冲地跑进大殿。他从担架旁取下杜平的茶缸,用毛巾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面条盛在里面,用筷子搅了搅,鼓着咀吹了吹,又尝了尝不烫咀了,这才双手端着递到杜平脸前,叫道:“政委,政委。”
“政委,那老大娘可好啦,听说你负了伤,专给你下的面条。”小董重复着说,“老大娘还打了两个鸡旦,你看这上面还漂着鸡旦花呢!”
没有人回答他,大殿里这样安静。
“政委!政委!”
“政委!政委!……”
一霎时,借着香火,他看见杜平那苍白的脸,当的一声,把面缸子扔了。政委,他死了?他,他怎么会死呢?他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最好的人啊!小董放声地哭了。这个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的苦孩子,当他一投入革命队伍的时候,杜平就象慈母般地爱抚着他,教他识字,教他工作,给他讲故事……而如今他突然地死了,就象一刀刺在这个孩子的心上。
半晌,小董才有所省悟地跑出来,拉着马英说:“大队长,政委,政委死了!”
“他没死!”马英紧握住小董的手,激动地说,“他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是啊!永远,永远,……”小董想,我们永远会记着他的。
同志们都回来了,大家围着杜平的尸体低下头,无限悲痛的心情冲击着这坐昏暗残破的大殿,一个个忍着泪,扒掉了殿下的方砖,用手挖出了地下的泥土,把杜平同志掩埋了。小董这时盛了一缸子面条,走到马英跟前,说:“大队长,你吃吧。”
马英接过来,眼望着吃不下去。小董拉着哭腔学着杜平的口气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怎打仗啊!”
这句话象是触动了马英的心事,用筷子扒拉扒拉吃了两口,忽然又仃下来问道:“小董,你还没吃吧?”他爱抚地望着这孩子,强打起精神说道:“来!咱们响应政委的号召,一齐吃。”接着又给小董盛了一缸,二人算是勉强把这大半锅面条吃完了。
下半夜,同志们又上了路,大家走不上几步,就身不由主地回过头来看看那坐破庙。先前,抬着政委虽说担惊受怕,疲倦劳累,但好象总觉得有所安慰;如今,政委死了,减少了担架的负担,也都吃饱了,却都反而觉得冷落落地,不是滋味,好象没有了依靠。因此谁也不愿说话,都只顾闷着头走路。
马英走在前面,心里更觉得孤单单地。他对杜平的信任,胜于信任自己,是好是坏,是错是对,都有杜平保着险,自己放大胆子干好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一切都要他自己作主,事情是一点也错不得的。他感到一付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
“大队长,该拐弯了。”小董提醒他。马英这才从沉思中省悟过来。
黎明时分,他们到了何村铺,这是鬼子合围的边沿,一般说,是比较安全了。何村铺也是个小穷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大队以前常在这里住,里边有好几家最可靠的基本群众,马英让田三在村边放哨,便带着大家进了村。
在一家小门上轻轻扣了三下。一阵咳嗽声,走出一个老汉,老汉一见马英,惊喜地说道:“可把人惦记死了,直听北边打了一整天!”
“大爷,叫你担心了。”马英说罢,二虎、小董、大年、小顺……一个跟一个走进来,老汉还只顾往门口瞅。马英说:“没有了,就我们这些人。”
“怎么?就你们……”老汉抓住马英的胳膊,眼泪顺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流了下来。同志们也都想起自己的战友,感到一阵悲痛。
“大爷,只要大队有一个人活着,他就在和敌人战斗。总有一天,我们会把鬼子赶走的!”马英激动地说道。他是在对老大爷说,又象是在对所有的人说。老汉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我信得过你们。”
马英抬头望了望隔壁的小楼房,这是何村铺唯一的一家地主。问道:“何家的人在吗?”
“早搬进城了,只有一个伙计看门。”
“好,我们先休息一下。”马英这才放了心。
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大家往地铺上、炕上一躺,霎时便呼噜呼噜睡着了。
杨百顺一心一意要为他的主子立功,天不明便带着王秃子的中队,押着苏建梅,按着苏建才指给他的县大队活动路线出来搜索了。
他们过了大王庄,径往何村铺去。杨百顺带着两个便衣队员走在前面,看看走进村子,忽然发现有个站岗的抱着枪靠在树上,仔细一看,那人一动也不动,头歪在肩上,原来田三困得不行,睡着了。杨百顺带着那两个人蹑手蹑脚走过去,看看只离丈把远了,杨百顺猛一步蹿上前去将田三拦腰抱住,田三睁眼一看,知道不好,正待要喊,一个汉奸用手将他的咀捂住,他用牙咬那汉奸的手,这时另一个汉奸也蹿上来,一刀子扎在田三的胸上,田三倒下了。杨百顺把手一挥,王秃子便带着队伍把村子团团围住。建梅在后边看这情景,大吃一惊,莫非大队的同志真叫他们发现了!……
马英一听这不平常的响动,警觉地坐了起来,忙推醒大家,这时老汉从门口跑进来惊慌地说:“汉奸进了亍啦!”马英带着大家准备越墙向村外跑,谁知刚一爬上墙头,叭的就是一枪,子弹从头上飞过去,敌人在村边趴了一排,早已布置好了。看样子敌人是有目的来的,兵力也不会少,硬冲有困难!他猛抬头看见隔壁那个小楼,就对大家道:“上楼!”大家翻过墙去,上了楼,把门堵了。这时敌人朝楼上打起枪。马英对大家说:“不还枪,节约子弹。敌人冲的时候再瞄准打,到跟前就用手榴弹,只要能坚持到天黑就有办法。”王二虎把袖子一卷,将一堆手榴弹都揭开盖放在窗台上,气冲冲地骂道:“跟狗日的们干!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他一夜没打枪,憋的不行,这会精神可来了。小董和大年、小顺也把枪推上膛,各人把住自己的窗口。
伪军们围着小楼瞎打了一阵子枪,杨百顺叫仃下来,接着喊道:“把苏建梅带来!”
一忽儿建梅被押来了。杨百顺洋洋得意地抖着一条大腿,望着建梅冷笑地说道:“苏建梅,咱们这一天可没白跑,我总算给你把他找到啦!”接着把眼向那远远的小楼一翻:“你看,就在那上边。”
建梅不由自主地转脸看了看那小楼。啊!莫非他真的在上面吗?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马英的形象:那宽宽的肩膀,那结实的身材,还有时时在鼓午着她的那双勇敢智慧的眼睛,……不,他不会被敌人围在这里的!
“建梅,咱们好赖也是乡里乡亲,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再说一遍,你要愿意的话,咱们马上到楼下把马英叫出来,你们见个面,劝上他几句,只要他能放下枪……”
“废话!”建梅忽然感到敌人多么愚蠢,多么无能啊!这时,还对她怀着希望,这不说明他们更加没有办法了吗?他们还不知道这永远是一种梦想呢!她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共产党员和你们这些汉奸一样?讲几句好听的,就会投降?就会卖国?你想错了!”
“哈哈……”杨百顺也冷笑了一声,“我不过是给你们指条活路!你以为他还能逃出我的手心吗?不愿意要活的,叫你见死的!打!”
杨百顺接着跑上前去,督着汉奸们往上冲!一阵稠密的枪声在四周响了起来。
马英一听没有机关枪、小炮,知道来了一邦汉奸,便对大家说:“沉住气打,尽是些假鬼子!”
大家都端枪瞄准,等那十几个伪军走近……叭!叭!一齐开火,顿时前跌后仰地倒下了三个,剩下的转身就跑。苏建梅远远看着,心里乐得开了花:她仿佛看到马英打枪那股神气劲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屏住呼吸专神地瞄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姿势,都是那样健美;王二虎该卷袖子了,再不然就光膀子了;小董在打了胜仗时,照例是抿着咀笑的;杜平呢?还是那样沉着稳重,敌人在他眼里就象是一堆没用的石头似的。……
连着两次冲锋,敌人赔了七八条命,没有接近炮楼一步,杨百顺气的直骂王秃子:“你这是啥熊队伍?一点屁用也没有!”
王秃子不服地说:“不发机关枪!不发迫击炮!胳膊腿也不能当枪使!”
“杨大王八、王秃子,你们小心点,”二虎在楼上叫骂道:“老子出去了把你们大卸八块!”
王秃子一听见叫他的名字,吓得直哆嗦,杨百顺却回骂道:“只怕你这小子出不来了!”
“你他娘有种,上前来一步。……”
杨大王八见攻不下来,决定下毒手了,喊道:“把她带来!”伪军们把建梅押来了,杨百顺和几个伪军拥着她顺着村边的路沟走到小楼前,这里离小楼约有十几丈远,建梅被拥在路沟边,露出半截身子。杨百顺和那几个伪军都偎随在她身后,接着他冲着小楼喊道:“请你们马队长讲话,我杨某要开枪不算好汉。叫他来看看这是谁!”
建梅瞪大着眼睛望着那楼上的小窗户,心里是这样激动。啊!一霎时她就会见到马英了,能再见他一面,死也甘心!……不,不,她不希望见他,他应当远走高飞,不应当在这个小楼上出现,让敌人困着他……
“你看,你看,苏书记!”小董摇着马英的胳膊说。象是顺头泼了一瓢冷水,马英浑身打了个寒战,不顾一切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啊!是她,她那红润、丰满的脸变得惨白和消瘦了,眼窝深深地塌了下去,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的衣裳已经一片片地破碎了,胸前是横七竖八紧紧勒着的绳子,双手倒背着。她挺着胸昂着头,晚风吹着她蓬乱的头发和她身上被撕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