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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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她们还没有摆脱酒精的影响,她们在特兰里奇和在这儿一样,都是打短工的。她们宁肯干男人干的活儿,包括掘井,修剪树篱,开沟挖渠,刨坑,而且不感到劳累。她们也是整理麦草的好手,扭头看看她们三个,眼睛里都是瞧不起的神色。
她们戴上手套,在机器的前面站成一排,就开始工作了。机器是由两条腿支撑起来的架子,两条腿中间用一个横梁连接起来,下面放着一束束麦草,麦穗朝外,横梁用销子钉在柱子上,随着麦束越来越少,横梁也就越降越低。
天色更阴沉了,从麦仓门口反射进来的光线,不是来自上面的天空,而是来自地下的落雪。姑娘们开始从机器里把麦草一束束抽出来,不过由于在两个正在那儿说长道短的陌生女人面前,玛丽安和伊茨刚见面也不能叙叙她们想叙的旧情了。不久,她们听见了马蹄声,农场主骑着马走到了麦仓的门口。他下了马,走到苔丝的面前,默默地从旁边打量着苔丝。她起初并没有把头扭过去,但是他老盯着她,她就回过头去看。她看见,盯着她看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她的雇主,那个在大路上揭发她的历史,吓得她飞跑的特兰里奇人。
他等在那儿,直到苔丝把割下的麦穗抱出去,堆在门外,他才说,“你就是那个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年轻女人啊,是不是?我一听说刚雇了一个女工,要是我没有猜出是你,让我掉到河里淹死好啦!啊,第一次在客栈里,你仗着和你的情人在一起,占了我的便宜,第二次在路上,你又跑掉了;可是现在,我想我不会吃亏了吧。”他最后冷笑着说。
苔丝处在亚马逊印第安女人和农场主中间,就像一只掉进罗网的小鸟一样,没有做声,继续整理她的麦草;她已经从农场主身上完全看出来了,她这次用不着害怕她的雇主献殷勤了;他只是上次挨了克莱尔的打,现在要在她的身上寻报复就是了。总的说来,她宁肯男人对她抱这种情绪,并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忍受。
“你上次以为我爱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傻,别人看她一眼就以为人家爱上她了。但是我只要让你在地里干一冬天的活儿,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你了;你已经签了合同,答应干到圣母节。现在,你应该向我道歉了吧?”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
“很好——随你的便吧。不过我们要看看谁是这儿的老板。你今天干的就只有这些麦束吗?”
“是的,先生。”
“这太少了。看看那边她们干的吧(他指着那边两个又粗又壮的女人说)。其他的人也都比你干得多。”
“他们从前干过这种活儿,而我没有干过。再说这是计件的活儿,我们做多少,你就付多少钱,我想这对你没有不同啊。”
“啊,说得不错。但是我要麦仓清理干净。”
“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两点钟离开,整个下午我都在这儿干活好啦。”
他满脸怒气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苔丝感到她不会遇到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了;不过无论什么总比献殷勤好。到了两点钟的时候,那两个专门整理麦草的女人就把她们酒瓶子里剩下的半品特酒喝了,放下镰刀,捆好最后一束麦草,起身走了。玛丽安和伊茨也想站起来跟着走,不过当她们听到苔丝还想留下来多干一会儿,以此来弥补自己整理麦草的生疏时,她们也就又留了下来。看着外面还在继续下的大雪,玛丽安大声喊,“好啦,现在都是我们自己人了。”于是她们的谈话就转到她们在奶牛场里的旧事上去了;当然,她们还谈到她们都爱上了安琪儿·克莱尔的一些事。
“伊茨和玛丽安,”安琪尔·克莱尔夫人满脸严肃地说,不过这严肃特别让人伤心,因为已经看不出她是安琪尔·克莱尔的妻子了。“现在我不能和过去一样同你们一起谈论克莱尔先生了;你们也明白我不能谈了;因为,虽然他现在已经从我身边离开了,但是他还是我的丈夫。”
在同时爱上克莱尔的四个姑娘中,数伊茨最莽撞、最尖刻。“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情人,”她说:“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丈夫,刚一结婚就离开你有些不太像话。”
“他是不得不离开的——他必须离开,到那边去寻找土地!”苔丝辩解说。
“那他也得为你安排好过冬呀。”
“啊——那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一场误会;我们并没有因此争吵过,”苔丝带着哽咽回答说。“也许要为他说的话多着啦!他不像别的丈夫那样,什么也不跟我说就走了;我总是能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说完这话以后,她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她们继续干活,把麦穗从麦秆里理出来,夹在胳膊下,用镰刀把麦穗割下来,在麦仓里,除了麦秆的沙沙声和镰刀割麦穗的声音,听不见别的声音。后来,苔丝突然两腿一软,就倒在她面前的一堆麦穗上了。
“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下来的!”玛丽安大声说。“这种活儿,要比你的身体强壮的人才干得了啊。”
就在这时候,农场主走了进来。“啊,我走了你就是这样干活啊!”他说。
“这不过是我自己吃亏,不关你的事啊,”她回答说。
“我要你把这活儿干完,”他固执地说,说完就穿过麦仓,从另一边的门走了出去。
“别理他,亲爱的,”玛丽安说。“我以前在这儿干过。现在你过去躺一会儿,我和伊茨帮你干。”
“我不愿意你们两个帮我干。我个头儿也比你们高啊。”
但是她实在累垮了,就同意去躺一会儿,于是就在一堆乱草上躺了下去,那堆乱草是把麦秆拖走时留下的,麦秆被拖走后扔在麦仓的另一边。她这次累倒了,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太累,但是主要的是因为又重新提起了她和她丈夫分居的话题。她躺在那儿,只有感觉,没有意志,麦草的沙沙声和别人剪麦穗的声音,也好像人体能够感受到。
除了整理麦秆的声音,她还能从她躺的角落里听见她们的低声交谈。她敢肯定她们还在继续谈论刚才她们已经开始了的话题,不过她们谈话的声音太小,她听不清楚。后来,苔丝越来越想知道她们正在谈论什么,就勉强劝说自己好些了,站起来去继续干活。
后来伊茨·休特也累倒了。昨天晚上她走了十几英里路,直到半夜才上床睡觉,五点钟就起了床。还剩下玛丽安一个人,她靠了身强力壮,又喝了酒,所以还能坚持,没有感到背酸胳膊疼。苔丝催着伊茨去休息,说自己已经好多了,没有她帮忙也能把活儿干完,整理出一样多的麦束。
伊茨感激地接受了好意,就走出门,从雪路上回自己的住处去了。玛丽安因为每天下午在这个时候喝一瓶酒,开始出现了一种浪漫情态。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出现那样的事——从来没有!”她迷迷糊糊地说。“我也很爱他呀!我也不在乎他娶了你,不过这次他对待伊茨可太不该了!”
听了玛丽安的话,苔丝有些吃惊,差一点儿没有割了手指头。
“你是说我的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唉,是的。伊茨说不要告诉你,可是我忍不住不告诉你。他要伊茨做的事就是,和他一起走,到巴西去。”
苔丝的脸变白了,和外面的雪景一样白,脸也绷了起来。“伊茨没有答应他,是吧?”
“我不知道,不过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呸——那么他并不是真心了!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开的玩笑罢了!”
“不,不是开玩笑;因为他载着她向车站走了好远一段路呢。”
“他还是没有把她带走啊!”
她们默默地整理了一会儿麦草,苔丝当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但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唉!”玛丽安说。“我要是没有告诉你就好了!”
“不。你告诉我是一件好事啊!我一直生活得这样难受,还看不出会有什么结局呢!我应该经常给他写信的,但是他没有给我说,让我经常给他写信啊。我不能再这样糊涂了!我一直做错了,把什么事都留给他,自己什么也不管!”
麦仓的光线越来越暗,她们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只好把活儿停一下来。那天傍晚苔丝回到住处,走进自己住的那间粉刷白了的小房间,一时感情冲动,就开始给克莱尔写一封信寄去。但是这一封信还没有写完,她就又开始犹豫起来。她把挂在胸前的戒指从拴着它的带子上取下来,整个晚上都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仿佛这样就能加强自己的感觉,感到自己真的是她那个捉摸不定的情人的妻子了,正是她的这个情人,刚刚一离开她,就要求伊茨和他一起到国外去。既然如此,她怎能写信去恳求他呢?又怎能再向他表示她在挂念他呢?
第四十四章
玛丽安在麦仓里透露了克莱尔那件事以后,苔丝的心思又不止一次地集中到了那个地方——远方那个牧师住宅。她的丈夫曾经叮嘱过她,她要是想写信给克莱尔就通过他的父母转,她要是遇到困难就直接去找他们。但是她感到她在道德上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妻子了,所以她总是把她想写信给丈夫的冲动压制下来;因此她感到,自从她结婚以来,她对于牧师住宅那一家人来说,就像对她自己的家一样,实质上是不存在的。她在这两个方面的自尊和她的独立的性格是一致的,因此她在对自己应得的待遇经过仔细思考之后,就从来不再去想她在名分上应该得到的同情和帮助了。她决定由自己的品质来决定自己的成功与失败,放弃自己对于一个陌生家庭这种法律上的权力,那不过是那个家庭中有一个成员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在教堂的名册上把他的名字写在她名字的旁边罢了。
但是现在伊茨的故事刺激了她,才使她感到她忍耐的程度是有限度的。她的丈夫为什么还没有写信给她?他曾经明确地告诉过她,他至少要让她知道他已经去了什么地方,但是他连一行字的信也没有写给她,没有把他的地址告诉她。他真的对她漠不关心吗?还是他病倒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主动一些呢?她一定要把自己渴望的勇气鼓起来,到牧师住宅去打听消息,对他的沉默表示自己的悲哀。如果安琪尔的父亲果真是他描述的那样一个好人的话,他一定会理解她的焦渴的心情的。至于她在社会上的艰难,她可以避而不谈。
不到周末她是不能离开农场的,所以只有礼拜天才是她拜访牧师住宅的机会。燧石山地处白垩质高原的中心,直到现在还没有火车通到这儿,所以她只有靠步行到那儿去。由于来回都是十五英里的路程,所以她得起个大早,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
两个礼拜以后,风雪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场严酷的霜冻,她就利用道路冻住了的时候去进行这次拜访。礼拜天的早上,她在四点钟就下了楼,在星光里出门上路了。天气仍然很好,她走在路上,地面像铁砧一样,在她的脚下铮铮直响。
听说她这趟出门与她的丈夫有关,玛丽安和伊茨都很关心。她们两个住的地方和苔丝在一条街上,和苔丝住的地方隔了一段路,在苔丝动身的时候都来帮助她。她们都劝苔丝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这样才讨她公婆的欢心;但是苔丝知道老克莱尔先生是一个朴素的加尔文派,对这方面并不在乎,所以她就对她们的建议怀疑起来。自从她不幸的婚姻开始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但是在当时满满一柜新嫁娘衣服里,现在她保存下来的衣服,还是足够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美丽动人而又不追求时尚的朴素的乡下姑娘。她穿的是一件浅灰色毛料长袍,在长袍的白色镶边的映衬下,她的脸和脖子的粉红色皮肤更加艳丽了。她在长袍的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天鹅绒外套,头上戴一顶黑色的天鹅绒帽子。
“要是你的丈夫现在看见你,一定要万分怜爱你了?你的确是一个大美人呀!”伊茨·休特打量着苔丝说,那时苔丝正站在门口,外面是青蓝色的星光,屋内是昏黄的烛光。伊茨说这句话时,胸怀宽厚,全然不顾贬低了自己;她在苔丝的面前不能
一个女人的心只要有楱子那样大就不能——同苔丝作对,苔丝对她自己的这些同类,用她非同一般的热情和力量影响了她们,把女人那些嫉妒和仇视的卑鄙感情都压下去了。
她们在她的身上这儿抻一抻,拍一拍,那儿刷一刷,然后才让她出门,看着她消失在黎明前的晨光里。苔丝迈开大步走了,她们能够听见她走在坚硬的路面上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