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清 陆应旸-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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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黄榜幸题名,亲朋啧啧相钦仰。
银章紫绶共弹冠,漫道为民伸冤枉。
岂知一旦受罗织,遗体毁伤不堪想。
司刑谩骂若隶奴,难复气骨多肮脏;
锁扭若囚状鬼幽,一丝半气无精爽。
可怜呼天天不闻,匪久俱当归土壤。
旁观狱卒亦动心,悔昔显名在黄榜。
诏狱既成,取旨着该司追赃比较。七月十三日比较起,杨、左六人从狱里提出,各两狱卒扶着,一步一忍痛,声极酸楚。一个个面黑如墨,头秃如僧,用尺帛裹头,衣服上脓血如染。杨涟须发俱白,更觉衰颓可怜。到了堂前,俱俯伏檐溜下。许显纯高声喝骂道:“奉圣旨,勒五日二限,限纳银四百两。若不如数,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为何又加一“痛”字?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得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才用此刑。左、顾二公听了这话,大声辩道:“我们清官谁不知道,有何赃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语。杨公呼家人至腋下,大声吩咐道:“我知必死。汝辈不必在此,可速归,服侍太奶奶。吩咐各位相公,切不要读书了。”许显纯是世上的虎狼,权门的鹰犬,见六君子如此模样,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冤气冲天。可怜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讫,各以帛缠股上,反不见什么血了。每人两狱卒扶,尚扶不起。伏归狱中。十七日比较,许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如不足,各受全刑。怎么叫做全刑?夹,拶,棍,杠,敲共有五样。杨、左大声道:“既奉圣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辈不是赃官,也须慢慢措办。如何又勒五限完银?难道又有圣旨勒五限么?”许显纯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事的,这日免打。许显纯恨恨的叫把各犯还监。正所谓:
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且把杨、左六人的冤狱放过一边。只说给事中吴国华,见魏党曹钦程原是大计削职的,投了魏忠贤,做了门下鹰犬,大张声势,赃私狼藉,秽恶的事更不堪言。只得上了一本,本上带有周诗雅、熊江。忽传内旨,吴国华、周诗雅、熊江俱为民,那曹钦程反不提起。京师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惊叹。忽又传内旨,追夺李朴、于玉立诰命。那御史张讷,初然虽与东林不合,却不曾投魏忠贤门下,到此见事势绝不同了,就借题目,上了一本,请废天下讲院。即传内旨:“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俱削籍。郑三俊、毕懋良俱闲住。一切书院尽行拆毁,变价入官。”这旨意一下,连张讷的同年好友也尽摈斥他,不与他往来了。
朝廷正人君子虽少了,却还有不与魏作鹰犬的,纷纷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阁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发票,阁老不票本,不知终日何所事事?况且阁里的人,都是老公的干弟、干侄、干子,何必又设这内阁做什么!”魏忠贤听了这讥笑的话儿,忽传内旨,尚书周如磐、侍郎丁绍轼、黄立极,各詹事府等,俱入阁办事。朝里又宣传道:“前日门生天子,今日太监门生。”三个新阁老大以为耻。魏洋洋得意,以为不由枚卜,正见得自己的威权。全不顾皇帝的体面了。
崔呈秀极怪熊廷弼,他对魏忠贤道:“杨、魏诸人既有狱词受熊廷弼的贿,已经追比,如何反容廷弼优游刑部狱中?”魏忠贤立刻假传圣旨,发了驾帖,将熊廷弼提出,差官斩首西市,传首九边。先传到辽东地方,那辽东的军民人等,没个不焚香叩头,说道:“百万生灵性命,都是熊经略老爷救了。空有咱们百万生灵,救不得熊爷爷性命。”哭声震天,竟有夫妻儿女都带孝的。
怨当次骨德镂心,德似阳施怨更阴。
经略当年恩怨事,人碑载道岂消沉!
守边原为人民护,能守毋使封疆误。
百万生灵保入关,较之庸抚情当恕。
北门锁钥熊芝冈,蟒衣赐剑夸荣遇。
枢臣抚臣妒厥功,事事掣肘天难吁。
至今口外颂声高,争道经臣有勋劳。
只为强项不行贿,九边传首边人号!
号天不应天非讷,天不祚明熊臣没。
功罪若然要分明,惟在君心有日月。
且说熊廷弼既已传首九边,杨、魏六君子越发紧急上来了。这七月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涟大号,却无回声。左光斗小声呦呦,如小儿啼。魏大中体弱,伏地受刑,竟似木人,连痛也叫不出了。周朝瑞、顾大章各打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拶敲五十。许显纯又喝令还监。魏大中唤家人到面前,吩咐道:“我十五日以后,闻了谷气便思呕吐,每日只饮冷水一两盏,啖苹果两三片,想命尽只在旦夕。可为我说小主人,速为买棺。但切不可觅美棺,违我遗命。”二十日杨涟家人送饭,却在茶叶中杂金屑送人,被狱吏搜获,踉跄逃去。自此杨家竟无人传箪。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用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袁为病姑免一次。许显纯大声道:“杨涟,你叫家人逃匿,不令交赃,是与圣旨抗了,该得何罪?”杨公昂首欲辩,竟一字说不出了。许显纯喝令还监。
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用全刑,顾拶敲五十,周、袁不知何故得免。许显纯呼狱卒叶文仲,大声吩咐道:“六人不得一宿处,可将杨、左、魏发大监。”顾大章到监,问狱吏道:“为何三位老爷独发大监?”狱吏道:“莫问,莫问。今夜三位大老爷,当要壁挺的了。”壁挺二字,是狱中死字暗号。这一夜,杨、左、魏同一个时辰,被叶文仲都讨了气绝。可怜三个忠臣,一旦死于逆阉之手。许显纯次日只报杨、左一个子时死,一个未时死;到二十六日,才报魏大中死,借以掩人耳目。
二十七日比较,顾大章独受二十棍。因周、袁赃银交完,故尔免责。是日狱吏还称“犯官”,许显纯怒骂道:“此辈俱朝廷犯人,什么犯官!”自此狱卒在监里,公然与三公对坐地上,全不分尊卑了。直至八月初四日比较,顾大章夹了一夹杠,打十五下。初七、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八每限比较,只顾大章交赃未完,或姑免,或拶敲三十、五十。到十九日,袁化中实孤身在关庙里,不意已暗托大监,半夜遂讨了气绝。次日奏报病死。可怜又是一个冤魂归天去了。
这几日顾大章连连措置交赃,不十分比较。二十八日,周、顾二人正与辽东失事武弁孟某同饭。为因久不比较,周、顾俱调理得略好些。哪知许贼预于十九日上本说:“周朝瑞大病。”天启批令拨医调治。及至医来,许贼呵之使出。到这日同饭未完,锁头郭元忽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老爷讲话。”忙忙都带了锁钮,踉跄奔出。有个刘锁头扯顾大章的衣袖道:“且还房,今日不干爷事。内里要周爷的命。”郭元押周朝瑞至大监,不半时,已将帛带拽死。
顾大章听了此信,想:“周、袁完赃的,尚然讨了气绝,我不久必死他手。目今五人已死,好做计较了。”再三央人,打通关节,只说六犯已死其五,但赃有完、有不完,该发刑部把顾大章先定了罪名,再追未完的赃,才见不枉。九月初六日,发部定罪的旨意已下,许显纯提出顾大章来吩咐道:“你十日后,少不得至此比较。毋得乱言我的是非,料我也不怕你说。”十三日会审都城隍庙,两个御史,八个刑部司官,大半是魏忠贤心腹,然毕竟不比许贼恶毒,凭他反复辩论一番。虽是奉承权,依然问了斩罪。只轻轻打了十五板,吩咐收监候旨。顾大章在刑部牢里想道:“我这一番正论,许贼闻知必然恨我。倘圣旨下来,又发镇抚司追赃,到底死此贼之手。何苦自取痛辱!”十四日勺水不饮,夜深服毒又不得死,十五日半夜只得自缢身亡。可怜六君子,都不能脱于此难。也是忠良一劫。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毙校尉姑苏仗义 走缇帅江上解厄
江南好,芳草夕阳天。只道风流人未还,谁知义勇轶前贤,五士五人传。《江南好》
世事原如一局横,权□得志更堪嗤;
半朝鹰犬承恩宠,数辈麟鸾历□□。
仗义有徒慷以慨,斥奸无计悄然悲!
姑苏凭吊思前事,义士高人各赋诗。
且说杨、左、魏六君子,既被奸臣许显纯领魏忠贤命,令尽情拷掠,置之死地。朝里人人保身惜命,或是反求外转,或是告假还家,谁敢和他作对!只留得一班儿义子义孙,终日去寻事故,奉承恶,摆布正人君子。给事中陈序上一本,即传内旨,孙居相坐赃银二万一千两,金九十两,下抚、按严追;梅之焕削职为民。御史早迈上一本,即传内旨,杨鹤、江秉谦、夏之令削职为民;苏琰、佘合中、林一柱赴京擢用。御史倪文焕上一本,即传内旨,邵辅忠、刘廷元、姚宗文该部起用;崔景荣、李孔度削职为民。御史赵胤昌、智铤各上一本,即传内旨,解学龙、侯恪、李谨、刘懋俱削职为民。有中书舍人吴怀贤,目击不平,反复把杨涟《二十四大罪疏》看了又看,击节称快,细加圈评,旁注:
“当如任守忠即时安置。”
其时工部郎中吴昌期,忤了魏忠贤,敕令回籍。吴怀贤素与往来,以书遣人送他,书里有“事极必反,反正不远”八个字。凡遇当道谈及朝政,便十分气愤,出语激烈。魏忠贤知道了,骂道:“这狗攘的,你是何等样官儿,也来放肆!”竟传厂令,教杨寰、孙云鹤拿付镇抚司拷问。许显纯连他妻女都拿了,严刑酷掠,全家尽死杖下。
一时承风顺旨的越多了。魏广微做了阁老,志得意满,歌儿舞女朝夕快乐。冬至竟忘送魏忠贤节礼,失了他的欢心,登时遣令回籍。虽然不得驰驿,还亏南乐县路近,只得雇夫马回去了。御史梁克顺上一本,削夺了赵时用、陈以闻的官,梅之焕提问追赃。主事袁玉佩,请削赵彦世荫,并毁邹、滕京观碑,道是白莲贼荡平,皆厂臣密算所致,与赵彦何涉。尚宝卿刘志选上一本,参孙慎行、叶向高、张问达,并请发前后论进药疏付史馆。魏忠贤一一传内旨允行。其他不十分关系的官员,被阮大铖、吴殿邦、张枢、徐扬先等一班党羽,不知参坏了多少。
忽然一日锦衣卫掌堂田尔耕,逻执游方僧本福,有诗扇,为扬州府知府刘铎所书,讥刺时事。魏忠贤大怒,竟传内旨,差校尉速拿刘铎到京勘问。一时京师都道:“罢了!罢了!如今诗也做不得,写不得了。”正是:
闭户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且说魏忠贤义子曹钦程,受忠贤密计,勾同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要谋陷周起元等五人。不意曹钦程赃秽狼藉,为同类摈斥。有个给事中潘士闻上一本劾他,魏忠贤被众孩儿再三撺掇,只得削了他职,教他回去了。太监李实是不识字的人,怕代笔的做的本不中魏意,竟把一个空头本用好了印,送到京里来。魏忠贤吩咐心腹李永贞,把李实出名,参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即传内旨:“周起元、高攀龙、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系俱系邪党,并缪昌期、周宗建,俱遣官旗逮问。”这本一上,校尉四出拿人,震惊朝野。
时值东兵围攻宁远地方,兵道袁崇焕率满桂、赵率教出兵交战,得胜一阵,宁远围解。魏忠贤又攘为己功,荫弟侄一人都督佥事。有久在职方素谙边事时为顺天巡抚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蓟镇边垣,连年崩塌,班兵约量归蓟,齐力兴修,以保无虞。”魏忠贤反道是迂缓不切,只批得“该部酌议复奏”。有诗为证:
藿食争言肉食鄙,岂知谟付空纸?
奸□但想攘边功,哪顾边墙半倾圮。
且说锦衣卫遣官旗张应龙、文之炳等六十余人,分头拿高攀龙、周宗建等七员官。校尉都在镇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龙的到常州府开读,府、县登时报知高攀龙。攀龙系无锡县人,自思身为风纪大臣,义难受辱,有伤国体,焚香告天、告君、告祖宗,一面安顿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亲笔遗表,表上写道: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那时惊报府、县,府、县都同校尉来看验。只见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面,肃若对君。时校尉索诈不休,县官借势恐吓。幸得知府曾樱是个正气的官,保全了一家性命。
校尉到苏州,乃是丙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抚院。吴县知县陈文瑞,平素敬重周顺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没奈何,只得捧檄至其家。举家号哭,周吏部颜色不改。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