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义-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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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怎么来的?他藏在总路口树林里,城里有关卢俊义的一切经过,他都晓得,都是张三老头子来告诉他的。昨天晚上,张三老头子又来告诉他,说你家恩爹明天一早起解,发配沙门岛了,燕小乙听了,如同丰年得月之喜,心里高兴啊。这一来好了,我家恩爹明天起解,一定要拢家,一定要多带些银子上路,我在总路口等到我家恩爹,我就跟我家恩爹一起去充军,一起到沙门岛,照应我家恩爹。从此以后我们父子就在一起了,今天早上,燕青就逛到离街尾子不远的地方,朝没得人的破墙后面一躲,等候恩爹。等啊等的,看见恩爹来了,看见恩爹全身枷锁镣铐,把头抬着,朝总路口的方向望,晓得是在找我这个儿子。燕青心里一想:等他们出了街,上了总路口这一条路,我再上去。啊?不好!看见他们出了街尾子,二公差到前头来挡住路,叫恩爹上了小路,奔枯树林这条小路上走了。奇怪啊,去沙门岛怎么走枯树林这条小路的?这条小路不通啊。燕青原先并认不得这一条小路,这一向时打雀鸟度日,这一方的所有树林子都被他摸熟了。因为一座树林子的雀鸟被打了惊起来以来,就不容易打了,要经常换座树林子打。枯树林这个地方他也经常来。燕青一想:不好,枯树林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平时没得人来,会不会二公差对恩爹有什么歹意?燕青非常聪明,当时没有惊动他们,就走旁边树档子先绕进枯树林,躲在这裸老树后面等他们,看他们究竟怎么样。看见他们进了树林,二公差说是萎困要睡觉,拿腰带把恩爹绑到树上。燕青心里好急:恩爹啊,你怎么让他们绑的?你这个人实在太老实了。燕青这一刻晓得二公差一定是不怀好意了。接着望见二公差一个出去望风了,一个拎着棍子朝恩爹面前跑来了,晓得这一个要动手了。怎么办?如在往日,我蹿上去,手一抬就把他撂倒了。不过,我现在的体力不行,风一吹我倒要倒了,还不宜跟他们动手。有了,我身上有怀弓月儿驽哩,还有两支没有用过的竹箭。我上文交代过:燕青打雀鸟只用了一支竹箭。那两支收在身上没有用。用的这一支用到现在,箭头子已经秃了,不大能用了。燕青把怀弓取出来,拿了一支竹箭抿上了弦。他的怀弓月儿弩练就一家功,四十步以内百发百百中。他站的地方离董超也不过三十步左右,更好射。就在董超举起棍子朝下打的时候,燕青对准他的左边太阳穴,噔!唦——啡!轰!董超身子朝下一倒,吞!水火棍撂掉了。燕青还是朝树后一躲。没有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呢?还有一个望风的哩,他马上还要来哩。燕青就把第二支竹箭抿上了弦,等那个望风的来。果然不错,薛霸跑进来看见董超死了,把棍子拿起来又准备打卢俊义了。燕青就对准他的嗓子又射了一箭,又把薛霸射倒了。把两个人射倒了之后,燕青把怀弓一摔。怎么?坏弓不要啦?不要了,倒没得箭了,还要它有何用?可怜燕青走老树后头出来,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哪里象个人,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嘴里喊着:“恩爹啊——!”
卢俊义看见是儿子来了,又悲又喜。悲者,儿子可怜,走路都跌跌冲冲的了,还亏他救了我的命。喜者,我总算见到我家儿子了。“儿呀——!”“恩爹,你老怎么被他们骗到这个地方来的?这个地方叫枯树林,路道不通,他们是准备结果你老的性命的。你老怎么就让他们绑起来?你老也太大意了。”“唉,儿呀,这些就不要再讲了。为父身边还有少许银两,你将这些银两拿去。赶速前往梁山暂且栖身,让为父在此等候官府。”为什么说这话?你救了我是不错,两条人命案子撂下来啦!你赶快走,你到梁山去暂且栖身,只要你上了梁山,他们就没法找到你了。我就坐在这块。等你走远了,我就喊人来了。今天喊不到人,明儿再喊。明儿喊不到人,后天再喊。两三天总不见得喊不到一个人唦,只要有个人来,我就请他赶快到府衙门去报信,请黄振声黄大人过来查验。黄大人问到我,我就告诉他,二公差怎样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怎样骗我把我绑到树上,要结果我的性命,我闭着眼睛等死,我也不晓得是哪一个把他们射死的。他们过来一验,我身上枷锁镣铐齐全,绳子绑得好好的事情是与我无关,大不了他们把我带回府衙门,随后再派两个长解押送我到沙门岛。我没事,你也没事了。“恩爹,你老万万不能留在此地,还是和孩儿一起走,同奔梁山去暂且栖身,日后再报此仇。”“哎!为父不能走。为父就坐在此地等候官府,这两条人命与为父无关,谅他们也不能奈何为父怎样。你赶速走吧。”燕青都急坏了:恩爹啊?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的呀?上次我劝你不要回去,你不听我的话,回去之后吃了这么大的苦,如不是黄振声黄大老爷保你,你连命都送掉了,今天你倒又不听我的话了。你是尽往好里想的哎,到时候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咧。“恩爹,你老不听孩儿的话,到时候官府虽不把你老怎么样,但是狗男女决不会放过你老,你老还是要吃苦的。”“哦——呀!”卢俊义一听:这话倒也是的。上次我就是没有听儿子的话,才吃这么大的苦。是的哎,我只要不死,狗男女是不会让我过身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方设法来害我,我倒已经发配了,他们还买嘱二长解来害我哩。唉,这一来怎么办?是听儿子的话,还是不听儿子的话?听儿子的话,对不起恩官黄振声;不听儿子的话,狗男女还是要加害于我的。卢俊义一时拿不定主意了。“恩爹,你老还是快崩家伙吧!你老不崩,孩儿来代你解。”“燕肯说着,跑到后头,啡!代他把绳子的结一解,把绳子朝下一松。卢俊义一望:好,这一来干干净净!绳子解掉了,官府来验看,我话就不好说了。“你老快崩家伙啊!你老不崩,孩儿来动手。你老是不是崩不下来了?”哼!员外心里有话:儿呀,旁人不晓得,难道你不晓得为父的功夫吗?我是受恩官的开活,居心到沙门岛去服罪,不想崩家伙。我如果居心要崩家伙,不要说是一副枷锁镣铐,哪怕就是双镣双铐,也铐不住我卢俊义。“儿呀,为父崩得下来。”“你老崩得下来,赶快崩啊!”“唉!”卢俊义望望儿子急成这副样子,实在舍不得他,不由叹了口气。反正绳子倒解掉了,只好崩了。两膀一拧劲,把周身的功气一运;“嗨!”只听见:铮!铮!铮!枷锁镣铐全断了,散落在地上。卢俊义散手散脚,手一捺。朝起一站,走了两步,眉头一皱。怎么的?家伙是崩掉了,腿上的刑伤吃了苦了。功夫再好,崩家伙还是要靠皮啊肉的去崩,他腿上的刑伤还没有好,镣箍被他崩断了,小腿等如又上了一次刑,这一刻双脚一着地,疼到骨眼里去了。卢俊义脸都疼得变色了,额头上的汗直淌。燕青一望:“啊呀,恩爹!你老是不是腿上的刑伤疼痛?”“儿呀,不是,为父一点不疼痛。”还说不疼痛,倒疼到骨眼里去了。他是不肯告诉儿子。燕青心里有数。“恩爹,孩儿来背驮你老。”“儿呀,你背不动为父。”“哎,孩儿背得动。”可是背得动?要在过去,燕青背个把人不费事。现在不行了,他自己风一吹倒要倒了,走路都跌跌冲冲的,还能背人吗?燕青实在是急了,想早点跟恩爹离开此地。燕青随即走到父亲面前,把他朝脊背上一背,左手托着他的尊臀,右手就抓着他的右膀。往前才走了三四步,燕青一阵头晕眼花,眼睛底下就像有个金苍蝇在飞,耳朵里头金钟乱撞。“不——好!”一声响,两个人一起朝地下一趴。卢俊义一望:“喔唷,儿呀,为父讲你背不动。”“不,孩儿不是背不动,刚才是被地下的树根绊倒了。再来!”说着再来,又把他朝起一背。走了三四步,轰又趴下来了。“啊呀!儿呀,为父能走,不用你背了。”“唉——!”燕青叹了一口气。没得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老能走?你老走给孩儿瞧瞧,孩儿就放心了。”“好的。”卢俊义暗暗把牙齿一咬,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可怜,他哪块是在走路啊,直接是在走刀山。他硬装得落落大方,好象并没得什么痛苦,这样子才好叫儿子放心,足见他能走。燕青望望,唔,是能走哩。不过,看得出来,思爹是忍住疼痛走的。既能走就让他走吧。父子两个回头奔大路。卢俊义开始走的时候是疼痛难忍,走了行起来,疼得倒好些了。
走啊走的,到了小路口要上大路了。燕青叫卢俊义先站在树后头,自己先上大路。这是做什么?他要先看看大路上有没得行路人。燕青心细,生怕路上有人看到恩爹。大名城里城外哪个认不得卢俊义啊,哪个不晓得卢俊义今天起解啊,万一有人看到恩爹散手散脚,又没得二公差跟着,起了疑心,说不定到城里去报官,那一来就糟了。燕青到大路上一望,两头附近没得人,掉过脸来望着恩爹点点头。卢俊义从树后出来,上了大路。他在前头走,一看见迎面有人来,就把手一抬,不是摸下子帽子,就假装揩下子脸上的汗,用袖子把脸挡住些。燕青在后面走,离他约有二三丈远。什么道理呢?燕青聪明,他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走,因为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装束相差太远。燕青身上褴褛不堪,披一片,挂一片,象个乞丐花郎。卢俊义身上是高巾阔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是个阔老官的样子。这是蔡二爷今天早上代他换的一身新衣裳,兜里还有点散碎银两。如果两个人并肩走,再谈心说话,走路的看见不生疑吗?一生疑就要注意他们了,就容易被人认出来了。这样两个人离着两三丈远,旁人看上去,两个人不是一起的,就不会生疑了。
走着走着,离城已下来二十里了。其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天色将晚。前头到了一座小镇。这座小镇虽是座荒镇,但是有个很好的镇名,叫“凤凰镇”。卢俊义两腿越来越疼痛,越来越慢,步子越来越小。燕青望望路上已经没得什么行人了,这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不要紧了,快走了几步赶上来了。“恩爹,你老怎么样?”“儿呀,前面到了凤凰镇了。”“不错。”“我们到镇上歇一宿,明天再走。”“唉唏!”燕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么?啊呀,我的恩爹啊,我们这时候就能歇了吗?你走慢些不要紧,常言道:不怕慢,单怕站。你不要以为二公差的死尸在枯树林里头,没得人晓得,世上的巧事极多,说不定恰巧有人到枯树林去有事,看到二公差的死尸,立即进城去报官,官府派官兵来追赶。我们这一刻多走一步都是好的。如果停下来住宿,不是等他们来抓我们吗?燕青为什么不把这话跟父亲说呢?一则他晓得父亲的脾气,说一不二;二则他体谅父亲的苦衷,腿上的刑伤疼痛,又不肯要他背,咬着牙走,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他既提出来要住宿休息,一定是不能走了。算了,住就住一宿吧。父子两个就这样进了凤凰镇。
十四、二次入狱
这座凤凰镇是个荒镇,街两边只有几家小香蜡铺子、茶水炉子和小熬煲馆子,没得一家象样的挂金字招牌的店家。他们定到一家小熬煲馆子门口。这家生意不怎么好,里面没得什么人。这家熬煲馆子还带客栈,后头有住房。吃的东西嘛也不太多,三十文舀舀,五十文炒炒。此刻有个小二站在店门口,两只手抄着,眼睛望着店门外。卢俊义就站在对过檐口底下,把脸旁着,好象在那块整理头巾,怕人认出他来。燕青不怕哎,哪一个认得他呢?他现在是骆驼长牙——倒已经变了象(谐“相”)了,莲头垢面。燕青走到店门口朝下一站:“小二!小二!”喊了两声,这个小二没有理他。怎么不理的呀?小二心里有话:可要死啊,二八京腔倒撇得不坏,小——二,唔,你望望他这副样子,周身剥下来不值二百文,株子不大,架子倒不小。不理他,不要把精神糟塌了。就把脸朝过一掉。燕青叹了一口气,心里有话:一个人哪,倒起霉来连喝水都卡牙!你看他多势利啊,看看我这副样子,睬都不睬我。有了:“小二,你家还有单房间吗?我们主人要住店。”说着,就把卢俊义一指。怎么不说父亲的?不能玩。这个关系一说.就要叫人家怀疑了:咦,老子身上穿得蛮阔的,儿子怎么象个乞丐花郎?这不是笑话的事吗?所以告诉小二:那个是主人,他是仆人。这个小二听说他的主人要住店,顺着他的指头,把卢俊义一望:啊咦喂!心里有话:好!这主仆两个聪明哩!晓得眼下路遭难行,三十里一座山头,五十里一个寨子,怕在路上碰到强盗,主人不便改装,就叫仆人穿得衣衫褴褛,打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