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流浪记 作者:埃克多·马洛 译者:殷立信、陈伯祥-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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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人拉住了我。
“我不许你去。”老夫子说。
“那好,你们给我一只靴子吧,至少我也好用它打水喝。”
“我不喝了。”贡贝鲁说。
“喝,都喝,为了老夫子的健康!”
我又一次滑下去,当然比第一次慢,而且加倍小心。
我和老夫子虽然逃脱了淹死的危险,但也遇到了麻烦,我们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起初我们没有想到这种麻烦,但是,湿透了的、冰冷的衣服很快提醒了我们。
“应该递件衣服给雷米。”老夫子说。
可是没有人响应这个虽然是向全体发出的、然而也并不是具有强制性的号召。
“没有人吭气吗?”
“我也冷呀!”卡洛利说。
“那么,掉到水里的人反而暖和了。”
“你们不该掉到水里去的!”
“既然这样,”老夫子说,“让我们抽签吧,中了签的就该拿出一件衣服来。我不需要衣服。我现在要求的是大家应当平等。”
我们大家都被水浸湿了,我一直湿到脖子,个子最高的也湿到了腰部。换衣服其实没有多大意思,但老夫子坚持要这样做。抽签后,我得到贡贝鲁的一件上衣。贡贝鲁的两条腿跟我整个身子一样长,他的上衣还是干的。我裹在里面,身子很快就暖和了。
这件不愉快的祸事使大家慌张了一阵之后,意志方面的颓丧很快又重新开始了,伴随着它的还有一种不祥的、活不成的想法。
这种想法的压力在我同伴的身上无疑比在我身上更为沉重,他们一个个象木头人那样痴呆地醒着,而我却睡着了。
我躺卧的位置应该说不比别人的坏,但睡着以后,不小心的话,还是会滚到水里去的。老夫子看到了这种危险,他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虽没有紧紧搂住我,但已足以使我不掉下去,我这时就成了一个躺在母亲膝盖上的孩子。他不但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发麻的胳膊只换了换位置,马上又一动不动了,并低声对我说;
“睡吧,小伙子,不用怕,我守着你。睡吧,小家伙。”
我深深感到他是不会放开我的。我于是放心地睡着了。
时间在流逝,我们始终都能听到吊桶的有规律的排水声。
第六章 营救
平台实在过于狭窄,使我们无法忍受,大家决定要把它加宽,说干就干,我们用小刀在煤层里刨挖,然后把挖下的煤块扔到水里。
因为我们的脚下已经有着吃得住劲的立足点,加宽平台的工作并不太难;在挖掉了很多煤块以后,我们的监牢加宽了。
当我们能够伸着腿平躺下去,再也用不着悬腿坐着的时候,我们肢体上的痛苦大大缓解了。
虽然卡洛利的大圆面包每次都是按最小分量分到卡洛利和我的手里的,但我们两个人都已亲眼看着它分完。而且,那最后剩下的一块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分到我们手里的,那就是:当老夫子最后一次给我们分面包的时候,从几个挖煤工的眼神里,可以明显地看出,如果下一次再分的时候还依旧没有他们的份儿,那他们是决不会再容忍下去了,幸好往后已经没有面包可分了。
这样一来,大家再也没有话好说了。
开始被困的时候,我们的话多极了,时间越长,我们变得越不爱说话,说话的内容也越来越简单,永远都是围绕着这两个问题:人们用什么办法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但是,连这两个问题,人们也已经感到冷漠了。如果我们中间有谁说了自己的看法,别人未必就会有反应;即使有,也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哪怕有谁在一天之内对自己提出的看法颠三倒四地作几次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也决不会引起别人的恼怒或认真的反驳。
“好吧,看看吧。”
我们困在这里已经有两天或者六天?这只有到了我们获救的时刻才会知道。但这一时刻会到来吗?我很怀疑。
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怀疑,有时我的伙伴们偶然流露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证实他们同我一样,也是满腹疑虑。
“如果我死在这里,”贝关乌说,“公司会给我的老婆和孩子一笔抚恤金,他们至少用不着再去要饭,依我看,这也死得安心了。”
当然,老夫子作为众人之首,他自认为不仅要保护我们不遭灾难,还要拯救我们于自我绝望之中。所以一旦我们当中有谁表现出自暴自弃,他便马上用好言去宽慰他。
“你和我们一样,都不会死在这里的。吊桶在工作,水正在退下去。”
“哪儿的水在退?”
“井下的水。”
“那巷道里的水呢?”
“也会退的,但必须等待。”
“您说,贝关乌,”这个插话的人是卡洛利,他对于说反话是从不失时机的,而且反应得特别快,“如果这个公司象老夫子从前的那个一样破产了呢?那您的老婆就要被人偷走了。”
“少废话,白痴!公司富得很。”
“公司有了矿井才有钱!可现在,哈哈,矿井淹在水里了。不过,我嘛,我倒宁可在外面而不愿意困在这里。”
“你是说?”
“谁叫这些经理先生和工程师先生平时都那么神气?现在正好教训教训他们。我巴不得工程师先生也在井下,那才有趣哩,不是吗?‘工程师先生,您是不是该带上一个罗盘呢?’”
“就算工程师也在下面,你这个白痴也还不是照样要憋死在这里,我们也一样。”
“啊,你们这些人,告诉你们,我不过拿工程师开开玩笑,你们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嘛,我还有别的事等着要干哩,谁能帮个忙去晒晒我的栗子呢?我想劳驾请工程师上去帮这个忙,‘向您致敬,工程师先生!’”
老夫子的感情本来就是深藏不露的,卡洛利这个人,他对什么事都不大在乎,现在除了他们这两个人,在我们其余的人的嘴巴里,你不会再听到脱险或得救这样的字眼,因为从我们内心深处涌出来的那些话,几乎句句都带上“死亡”和“被抛弃”这两个词。
“老夫子,你说的是废话,吊桶是永远也排不干水的。”
“我已经给你计算过不下二十次了,耐心点吧!”
“光靠计算是不能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的。”巴契思忖着说。
“那谁来救我们呢?”
“仁慈的天主。”
“可能。既然是天主把我们放在这里的,”老夫子回答说,“也只有他才能把我们救出去。”
“我只指望天主和圣母来救我们,而不是那些工程师先生。刚才我向圣母祈祷时,感到耳边轻轻吹过一阵微风,好象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如果你将来愿意过一个热心教友的生活,你将得救。’我答应了。”
“他和他的圣母都是畜生!”贝关乌站了起来喊道。
巴契信天主教,贝关乌信的是基督教加尔文宗。如果说圣母在天主教内受到极高崇敬的话,那她在基督教加尔文宗内却一钱也不值;他们根本就不承认圣母,不承认所有位于天主和人之间的中介者,如教皇、诸圣和天神。
巴契讲的求圣母保佑的说法,要是在别的地方,那是不会引起争论的。但是,这是在塞文省的中心地带,是在一个曾经在十七世纪发生过宗教武斗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在那个时候,一半对一半的居民曾经互相殴斗过。那么现在巴契的话也好,贝关乌的反唇相讥也好,都势必引起一场争纷,这已是无法避免的了。
这两个人已经同时从狭窄的平台上站了起来,互相提防着,准备交手。
老夫子一只脚踩着加斯巴尔大叔的肩膀,上到平台的高处,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如果你们想打架,”他说,“等你们出去以后再打。”
“要是我们出不去呢?”贝关乌反问道。
“那就证明你是对的,巴契是错的。因为巴契在祈祷的时候,他得到了出得去的允诺。”
这一回答的好处是能使对立的双方都满意。
“我会出去的。”巴契说。
“你出不去。”贝关乌回答。
“用不着再争论不休,很快就会知道谁对谁错。”
“我能出去。”
“你出不去。”
由于老夫子的调停,争吵幸而平息了,但大家的头脑里却都蒙上了一层再也无法排除的阴影。
“我相信我会出去,”巴契沉默片刻之后又说,“当然,我们现在在这里,那是因为我们中间有着天主要惩罚的恶人。”说着,他故意向贝关乌看了一眼。
贝关乌不但没有发火,反而同意他对手的说法。
“这是肯定的,”他说,“上帝要给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补过和赎罪的机会。这个人是巴契还是我?我不知道。至于我,我所能说的,就是多亏这些时候我一直是个守规矩的基督教的教友,在上帝面前我的良心是平安的,我现在祈求上帝宽免我的过失。”说完,他双膝跪下,一下、两下,捶打自己的心口①。
① 跪着捶打自己的心口。这在天主教和加尔文宗基督教内,是教徒忏悔时的一种动作。这种动作,在他们现在的新派教徒内已不被采用。
“而我呢,”巴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灵魂上没有犯过罪②,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发痛悔’③。但我仁慈的护守天神和我的主保圣人圣若望,他们都知道,我从来没有故意犯过罪,我从未对别人做过亏心事。”
② 这里所说的“犯罪”,是属于宗教语言,不仅是指抵触法律的犯罪行为,也指灵魂上(即思想上)的抵触上帝十诫的行为。
③ 发痛悔,是天主教教规上的专词,指把所犯的罪,全部亲口坦白,并表示痛改前非。
我不知道是这阴森的监牢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是饥饿所造成的虚弱和勉强照亮这古怪场面的矿灯的神秘的火光,使我听了巴契和贝关乌的公开忏悔后,内心也深深地受到震动,也准备跪下来和他们一道忏悔。
突然,背后有人发出一声嚎啕,我转过身来,看见高大的贡贝鲁已经跪倒在地上。几个钟点以前,他就离开了平台的高处,下到我们躺坐的地方,占据了卡洛利的一部分位置,紧贴在我的身后。
“那个罪人,”他哭喊着,“不是巴契,也不是贝关乌,是我。仁慈的天主惩罚的是我呀!但我痛悔,我痛悔。大家都听着!我把事情全盘托出。如果我出去了,我发誓要补赎我犯过的罪,要是出不去,请求你们替我弥补吧!一年前,有人告胡盖特在韦达尔大娘房里偷了一块表,他被判了五年徒刑。胡盖特是无辜的。这事是我干的,表就藏在我床底下,撬开第三块地砖就能找到。”
“把他推到水里去!推到水里去!”巴契和贝关乌同时嚷了起来。
如果他们俩已经下到我们身边,那肯定会把贡贝鲁推下水潭的,但在他们可能下来之前,老夫子还来得及进行干涉。
“你们难道希望他灵魂上带着大罪①去见天主吗?”老夫子喊道,“让他发痛悔吧。”
① 这是宗教语言,意即:应该允许有罪的人在他临终前有个忏悔的机会。
“我痛悔,我痛悔。”贡贝鲁重复着。尽管他力大无穷,他的声音却比一个孩子的声音还要微弱。
“把他推到水里去!”巴契和贝关乌还在喊叫不休。
“不行!”老夫子也喊了起来。
于是他对他们进行劝说,给他们解释关于定罪和宽免的道理。但他们什么也不愿听,始终气势汹汹地要走下来。
“把你的手给我。”老夫子走近贡贝鲁。
“老夫子,你不要保护他。”
“我要保护他。如果你们要把他推到水里去,就把我一块儿推下去。”
“不推也行,”他们终于只好让步,“但要有个条件,你让他在角落里待着,谁也不准和他说话,大伙儿都不应该理他。”
“这还是公道的,”老夫子说,“他也只配这样。”
老夫子说了这番算是给贡贝鲁判决的话以后,加斯巴尔大叔、老夫子和我,我们三人挤了挤,在我们和那个倒在煤块上的可耻的人中间出现了一条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