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流浪记 作者:埃克多·马洛 译者:殷立信、陈伯祥-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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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老夫子说,“但泡湿了。”
别人的也一样,因为每个人的火柴都放在裤兜里,而水一直淹到我们的胸口,甚至直到肩膀上面。
卡洛利在理解力方面,反应比别人迟钝;他的话,出口也总是最慢。他终于也开口了:
“我有火柴。”
“湿了吗?”
“不知道。我是放在帽子里的。”
“那把你的帽子递过来。”
人家让他把帽子递过去,他没有把他的那只肥大得象集市上土耳其人戴的水獭皮软帽那样的帽子递过去,而只是递过去一盒火柴。我们被水淹的时候,他的火柴盒幸亏是在头顶上,所以没有被泡湿。
“现在把灯灭了吧。”老夫子说。
只留下一盏点燃着的灯,恰恰够把我们的水牢照亮.
第五章 在工作面里
矿井中一片沉寂,听不到任何声音,脚下的水一动也不动,没有波纹,没有响声;就象老夫子所说的,矿井已经灌满了水,水,它淹没了从底部到顶板的整个巷道,我们现在是被围困在一个比用石墙筑成的还要坚固、还要密闭的牢狱里。这沉闷的、难以穿透的、死一般的寂静,比水灌进来的时候我们所听到的那种可怕的喧啸更吓人,更使人惊愕。我们是在一个坟墓里,活活地被埋葬着,似乎有三、四十米厚的土压在我们的心口上。
劳动使人忙碌和分心,可是一歇下来,就意识到了我们的处境;所有的人,连老夫子也算上,一时都垂头丧气起来。
我突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我手上,原来卡洛利在悄悄地哭泣。
就在同时,平台高的一头发出几声叹息,有一个声音在喃喃地嘀咕:
“马利尤斯!马利尤斯!”
是巴契在想他的儿子……
空气沉闷得使人透不过气来,我心口有一种压迫感,耳朵里在嗡嗡作响。
老夫子可能不象我们那样感到沮丧和难受,要不就是他强打精神,不让我们灰心丧气,他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现在,”他说,“应该看看我们有些什么吃的东西。”
“那么你认为我们要在这里困很久啰?”加斯巴尔大叔插话问。
“不。但要有备无患。谁有面包?”
没有人回答。
“我有。”我说话了,“我口袋里还有块吃剩的面包。”
“什么口袋?”
“我的裤子口袋。”
“你那块面包一定已经变成稀粥了,拿出来看看。”
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去摸,早晨塞进去的是块吃剩的又黄又脆的面包,现在摸出来的是一把面糊。我大失所望,想把它扔掉,老夫子却按住了我的手。
“把你的汤留着吧,”他说,“这汤再坏,待一会儿你就会觉得好喝了。”
这当然不是一句使人宽心的预言,但我们都没有在意,只是不久之后,当这些话又在我的脑子里重新出现的时候,它们才向我证实老夫子在那个时候就早已知道我们的处境。如果他没有估计到我们将要承受的全部痛苦的话,那么他至少并没有把我们的得救想象得轻而易举。
“再没有人有面包了吗?”他问。
谁也没有回答。
“真糟糕。”他继续说。
“你饿了吗?”贡贝鲁问。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雷米和卡洛利,有了面包应该给他们。”
“为什么不在我们中间平分呢?”贝关乌说,“这是不公道的,在饥饿面前人人平等。”
“看起来,要是有着面包的话,我们就得大吵一场了。可是你们答应过要听从我的。我看你们只能在争吵不下的时候,或者在你们认为我是有道理的时候才肯听从我。”
“马上就会听从你的。”
“那就是说,还得要先经过一番争吵之后才行。可是,不该争吵。好吧,我现在就给你们解释为什么面包要给雷米和卡洛利。这不是我定出的规矩,是法律。法律说,当几个人同时遇难都濒临死亡的时候,在六十岁以下的人当中,年岁最大的最能幸存;换句话说,雷米和卡洛利,由于年轻,就不如巴契和贡贝鲁能抵抗死神的袭击。”
“老夫子,你呢?你可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
“喔,我嘛,我不算数。再说,我是习惯于不大吃东西的。”
“这样的话,”卡洛利思索了片刻后说,“我要有面包就归我自己啰?”
“归你和雷米。”
“如果我不愿意给呢?”
“那就要没收你的面包了。你不也发了誓要服从我的吗?”
他沉思了好久,然后突然从他的软帽中拿出一块圆面包,说:
“给,拿去吧!这儿有一小块。”
“卡洛利的软帽还真是件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的宝物哩!”
“把他的帽子拿过来。”老夫子说。
卡洛利不想交出他的帽子,有人用力把它抢了过去,交给了老夫子。
老夫子要过了那盏灯,看了看藏在软帽卷边中的东西。尽管现在不是逗笑取乐的时候,但我们毕竟有了短暂的一分钟的轻松。
藏在软帽里的东西有:一个烟斗、一包烟丝和一把钥匙、一段香肠、一只核桃做的哨子、羊骨骰子、三个鲜核桃和一个洋葱头。软帽简直是他的食品柜和家具贮藏室。
“面包和香肠今晚就分给你和雷米。”
“但是我饿。”卡洛利用痛苦的声音分辨着,“我这会儿就饿了呀!”
“到了晚上你会更饿。”
“倒霉!这小子的储藏室里没有块表,要不我们就知道钟点了,我的表停了。”
“我的表也不走了,叫水泡了。”
一想到表,也就想到了活生生的现实。现在几点钟了?我们在这个上山眼里待了多少个钟头了?大家议论了起来,但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有人说是中午,有人猜是晚上六点。就是说,有些人认为我们被困在工作面里已达十多个小时,另外的人则认为还不到五个钟头。我们之间所产生的这种不同的估计,不断被修正后的新的不同估计所代替,最后出现的差距竟大得惊人。
但是我们实在没有把空话、废话长时间地说下去的心情,关于时间的讨论结束后,大家便不再说话,各自陷入了沉思。我的同伴们在想些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根据我自己所想的去判断,他们想的不见得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尽管老夫子神色坚定,我却对我们的得救一点也不抱希望。我怕水,怕黑暗,怕死;沉寂使我颓丧,工作面里的看去不牢靠的巷道壁使我感到惴惴不安,好象它的全部重量都已经压在我的身上似的。我难道再也看不见丽丝、艾蒂奈特,再也看不见亚历克西和邦雅曼了吗?以后,谁来把他们一个个联系在一起呢?我难道再也看不见阿瑟、米利根夫人,再也看不见马西亚了吗?人们难道永远也不会让丽丝明白,我是为她死的吗?还有巴伯兰妈妈,可怜的巴伯兰妈妈啊!我的思想接连不断地想着一件比一件更伤心的事情。我瞧瞧我的伙伴们,本想借以排解我的心事,但我看见他们也在同样受着痛苦的折磨,都和我一样的颓丧,这就使我只好重又回到更加忧郁、更加凄楚的沉思之中。他们,他们都是习惯于矿井生活的,我本来以为他们是不会因缺少空气、阳光和自由而感到痛苦的,地层压在他们身上也不会象压在我身上那样沉重。
突然,寂静中响起了加斯巴尔大叔的声音:
“我看哪,别人并没来营救我们。”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我们什么也听不到啊!”
“整个城市都被摧毁了,这是一场地震。”
“也可能城里的人以为我们都死了,因而犯不上再来为我们自操心。”
“那么,我们算是被抛弃了。”
“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同伴看成是这样的一些人呢?”老夫子打断他们的话说,“指责他们是不公道的。你们明明知道,发生了事故,矿工们是从来也不会互相抛弃的;他们,二十个人也好,一百个人也罢,宁肯自己都死掉也决不会撂下一个受难的同伴不管的。你们懂不懂,唔?”
“这倒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你们为什么想到别人会抛弃我们呢?”
“可我们什么响动也听不见!”
“我们确实什么也没听见,但这里能听得见声音吗?谁能回答这个?我反正不知道。还有,即使今后我们会听到一点儿声音,但当我们发现这声音并不能救我们的命,难道就能因此证明别人是把我们抛弃了呢?我们知道这场灾难是怎么来的吗?如果是地震,那么为了那些幸免的人,城里的人有着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如果象我所设想的那样,这不过是场水灾,那么怎样援救,也要看井口的情况。井口可能塌陷了?矿灯室旁边的巷道也可能毁坏了,这样,组织救援就更需要时间了。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会得救,但我肯定,人们已经在救我们了。”
他说得那样坚定有力,总该说服疑虑最多、最胆怯的人了。
但贝关乌反驳说:
“如果他们认为我们都死了呢?”
“人们还是会来救我们的,你如果不放心,那就使劲敲打这里的巷道壁,告诉他们我们还活着。你们知道,地层是可以传音的。如果上面的人听见了敲打声,他们就知道应当加紧干了;再说我们的响声可以给他们指明方向。”
贝关乌穿的是笨重的大皮靴,他开始用力踢工作面上的巷道壁。这种声音,尤其是这种想法,提醒了我们,使我们从无所作为的麻木状态中醒了过来。
人们会听到我们的声音吗?他们会回答我们吗?
“暖,老夫子,”加斯巴尔大叔说,“如果人们听到我们的声音,他们用什么办法来救我们?”
“只有两种办法,我相信这两种办法都会用上的,那就是:在这个工作面的上面挖通道,一直通到我们这儿;再就是排水。”
“噢!挖通道。”
“啊!排水。”
这两句插话都没有使老夫子离开话题。
“我们是在四十米深的地方,是吧?一天挖六至八米的话,要七、八天才能挖到我们这里。”
“一天挖不到六米。”
“照通常那样干是这样。但为了救伙伴,有许多事情是能做到的。”
“我们绝对活不到第八天的!想想看,老夫子,八天哪!”
“还有水呢,水怎么办?怎样把水排出去呢?”
“怎么把水排出去,我不清楚。应该先知道灌进矿井的水有多少,二十万立方?三十万立方?我心里没有数。但是,要到我们这里来,也没有必要把全部灌进的水都排掉。我们是在第一水平,人们可以同时在三个井口排水,每个井口配备两个吊桶,这就有了六个了;每个的容量是二千五百升,三个井口的吊桶同时开动,一次就能排出一万五千升。你现在明白了吧。依我看,其实事情可以进行得比这还要快。”
一场关于什么才是该采用的最佳方案的七嘴八舌的争论开始了。但是争论的结果使我明白:假定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话,我们居然能奇迹般地同上面来的人相会合,即使是这样,大家至少还得在这个坟墓里再蹲上八天。
八天哪!老夫子曾对我们说过,有的工人曾被埋在矿井底下长达二十四天,但这毕竟是故事,可现在这是现实!当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这一念头时,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别人嘴里也在说着的同一个词儿:八天!
我不知道在这一想法的重压下,大家一共争论了多少时间,反正争论最后是停止了。
“你们听听!”卡洛利叫了起来。我的这个伙伴,他在听觉上确实非常接近于野兽,他有着比我们所有的人发达得多的动物的官能。
“听什么?”
“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响。”
“你把什么石头滚到水里去了吧?”
“不。这是一种发闷的声音。”
我们都侧耳细听。
我的听觉只是在听地面上的和听正常生活中的声音时才十分灵敏,现在我却什么也没听到。我的伙伴们呢,他们听惯了矿井中的声音,所以我看到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很高兴。
“是的。”老夫子说,“水里是发生了点什么。”
“是什么,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