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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革命时代的爱情-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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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辈子没出过事。老鲁很生气,自己来破这个案子,
招集全厂的好人(党团员,积积分子)开会。我想他们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凭
实据。毡巴这家伙,也是与会者之一。

    有关那些画的事,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假设你是老鲁罢,生活在那个乏味的时
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去开会
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
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
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总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
什么罢,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8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时,在餐馆里打工端盘
子。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外,还讲些我听不
懂的话。又过了些日子,老板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刷盘子。他还说,不关他的
事,是别的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了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别
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非是图它耐脏经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谁。但是假
如我是好人的话,就不会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我揍毡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领子狂吼了两三分钟"有贼",把浴池里的人全叫了出来。
当时我精赤条条,身上还有肥皂沫。毡巴又羞又气,而且挣不开,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几巴
掌。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计之内,因为打架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谁先动手谁没理的。等到
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后,我才开始揍他。当时毡巴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还穿着毛衣,
下半截穿着中间有口的棉毛裤,从那个口里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阴茎,好像猫嘴里露出来
的半截鱼肠子;远没有我这样什么都不穿的利索。动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见了这些,
然后才开始打。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
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有关这一点有些要补充
的地方:第一,毡巴白皮肤,大眼睛;第二,他是双眼皮。最后,他是凹眼窝。总之,眼睛
黑了以后益增妩媚。酒厂的师傅们都给我喝彩。当时我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打架这
件事还是谁把别人打坏了谁理亏。当时我光着屁股,打得十分兴奋,处于勃起状态,那东西
直翘翘的,好像个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针的前身,是漆盘里一把磁石调羹,勺把总是指
着正南——而我这个司南指得却是毡巴),后来他抱怨说: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当
然,这是出于误会,我有好多古希腊陶画的图片,画了一些裸体的赛跑者,可以证明人在猛
烈运动时都要直。而揍毡巴就是一种剧烈的运动。这是因为肾上腺素水平升高,不含性的意
味,更不能说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伤,右手发了腱鞘炎,不过这件事后来我没敢提,因
为它是握成拳头往人家身上撞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顿的结果是使他背上了个作贼的恶
名——虽然他掏我的兜是领导分配的任务,但这是秘密工作(undercover),领导上绝不会承
认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职工的口袋;我也得了个心毒手狠的歹徒之名。照我看,这样的结果也
算公平,我们俩可以尽释前嫌了,但是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点活也不干,像受了
强奸一样瞪着我。我被瞪急了之后,就说:毡巴,别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这个
人大大咧咧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条放进衣兜里带到厂里来被你搜出来,不就完了吗!我
不揍你成吗?这句话把他的话勾出来了。他抱怨说,我像流氓一样揍他,下的全是毒手。这
就是说,他也承认我揍他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该打得这么狠。对此我也有道理可讲:其一,
假如我兜里有炭条,被他搜了出来后果就不可想像,所以是他先下了毒手;其二,假如他比
较有战斗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这样,所以这也怪他自己。于是我们俩争论了起来。在诡辩
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样,他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争到了后来,他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他眼皮上好似带着黑色
的花边,仔细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深陷的地方发散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常常
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不管怎么说,那是两片好看的东西。

    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时是些典故,我都尽所
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个毡巴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我问他从哪儿
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的!红楼梦上的鸡巴是毛字
边(——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了。从此我就管他叫毡巴,阿毡,小毡
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听了一支披头士的歌,第二天上班就按那个谱子唱了一天:毡
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他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听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
和我拼命(当然这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腕推开
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没有别的名字,就叫毡巴。谁想他
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里去。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这
个评价,并且反驳说,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我答应了,那他就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
没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罢,反正我的麻烦已经染上
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认自己是毡巴呢?

    我揍了毡巴一顿,把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把我捉走。但是她说
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到医院去看毡巴。
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伤了。
他还说,我们俩是哥们儿,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话,转身就回
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只能暂时保我平安无事,因为老鲁已经得了辞,每回
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流氓,打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
去,豆腐的问题难以提到会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就
开始恨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把我送出去,能送我劳改就劳
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傅也都不再同情
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盒,大师傅抢着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
他饭吃,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饭?现在就不成,人家不给我
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
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真实含义是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
也可以乐享天年。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作反人类。我也不能恨老鲁,她是头头嘛。我
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锅的人,发誓说,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连我都想
不出他是谁来。毡巴说道,得了罢王二,你别装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这话说得我二二忽
忽,几乎相信是我自己画了那些画,但我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的毛病。再说,我家离厂里远
得很,游也游不到这里。这个谜过了三年,也就是说,到了七七年才揭开。那一年我们厂有
一个叫窝头的家伙考上了美术学院。这位窝头别人说他有三点叫人弄不清:1,他是男是
女;2,他会不会说话;3,他长没长黑眼珠——这是因为他太爱翻白眼了。怎么想不到小小
一个豆腐厂,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人会画画,而且没有色盲,诧异之余,竟然忘了要揍
他。

    9

    有关毡巴,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我一直很爱他,这绝不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者。
我是个毛发很重的小个子,说起话来声音嘶哑,毡巴是个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讲话带一点厚
重的鼻音。我想永远和他呆在一起,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后来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忘
不了给他寄张明信片。比方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门前,我就写了这么一张明信片:

    亲爱的毡:

    我到了罗马。下一站是奥地利。

    王二

    我这么干,是因为毡巴集邮。给他写信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我老记不起他姓什么来;现
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想起来。他当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条,决不
是为了密报给老鲁,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谅的动机。但是他实
在太可爱了,不能不打。如果一个八十公斤的壮汉这样冒犯了我,我当然也会发火,但是怒
气肯定在不至动手的范围之内,这是因为后者太不可爱了,不能打。

    后来我回国以后,一见到毡巴,他就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为我
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毡巴。本来他拼死拼活考医学院,就是想离开豆腐厂,不再被
人叫成毡巴。但是等他当了大夫,我又给他寄了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坏了。现
在连刚出护校的小护士都管他叫毡大夫,真把他气死了。假如让我画出毡巴,我就把他画成
个不足月胎儿的模样,寿星老一样的额头,老鲇鱼一样的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脖子上
还有一块像腮一样的东西。手和脚的样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开。他的整个身子团在
一起,还有一条尾巴,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如果他现在不是这样,起码未出娘胎时是这样
的。我一看见毡巴,就要想像他在娘胎里的模样。我喜欢他在娘胎里的模样,也喜欢他现在
的模样。我爱他要直爱到死。



                                 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二章       
            
    1

    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到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这个所里有一半人是从文科改
行过来的,学中文的,哲学的,等等。还有一半是学理科的,学数学的,学物理的,等等。
这些人对人工智能的理解,除了它的缩写叫"AI",就没有一点一致的地方。他们见了面就
争论,我在一边一声不吭。如果他们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你们讲得都有道理,听了长学
问。现在他们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类智慧研究所",另一伙
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级智能研究所",因为意见不一致,还没有改成。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就说:都好都好。其实我只勉强知道什么叫"AI",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人类智慧",
更不知"高级智能"是什么东西。照我看来,它应该是些神奇的东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
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这不妨碍我将来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级智能的研究所里上
班,不动声色地坐在办公室里。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应具有智慧,或者高级
智能,心里就甚为麻烦。唯一能让我提起兴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帮资料室搬家。资料室总
是不停地从一楼搬到五楼,再从五楼搬到一楼,每次都要两个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
以就没见到它开过门。搬家时我奋勇当先,大汗淋漓,虽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丝毫不觉得
受了愚弄。

    别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时候,他的右手会伸出去抓对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对方躲
得有多快,这一抓百不失一。这是因为王二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太爱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
的架也太多了。现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别人冷不防把手伸了过
来,他还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谁。他知道要是在沙特阿拉伯犯这种毛病,十之八九会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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