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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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在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
来的,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战舰干掉了好几条:
"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外海,且又不加防护,招人袭击。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赢得莫
大光荣。"
按照这种说法,俄国人把军舰泊于外海不加防护,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鱼雷
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招女郎,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种性服务。这段
叙述背后,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无可奈何的心境。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写的书里说,
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胸口戴着黄三角,乖乖的走路,心里就痒痒,觉得不能不过去在
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你就去问问文化革命里的红卫兵干嘛要
给"牛鬼蛇神"剃阴阳头,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假如他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那
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另一些例子是我们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原本迂
头迂脑,傻呼呼的,可爱极了。打了他一回,还说感觉好极了,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
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毡巴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
力,也觉得他可爱极了,不打他一下就对不起他。而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因为内心紧
张,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难怪她要虐待我了。这些解释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假
如某人总中负彩,他就会变成受虐狂。假如某人总中正彩,她就会变成虐待狂。其它解释纯
属多余。
。
X海鹰出门的时候,只要我不当班,就要把我带上。我说:原来你不是把我锁起来的
吗?她说:原来锁,现在不;因为"你翻我抽屉"。就这样把我带到公司团委去。别人见了
就问她:这小伙子是谁?X海鹰说:我们厂的一个后进青年,叫王二。听见这样的介绍,我
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干的坏事说说!才回过神来。然后我就简约的介绍道:
我把我们厂团支委毡巴的一条肋骨打断了。她说:讲得仔细一点!我就说:是这样子的,我
扭住了毡巴的领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后的拳头都打在他软肋
上……X海鹰说:够了!你到外面等我罢。于是我到办公室外面去站着,叉手于胸,听见里
面嘻嘻哈哈的笑。
X海鹰去公司时,骑一辆自行车,我跑步跟在后面。为了躲老鲁,我把自行车搁在隔壁
酒厂了,假如爬墙距离很近,要是从地面走就很远。我跑步时,像一切身体健壮的小个子一
样,双臂紧贴身体,步伐紧凑,这样能显得高一点。跟在X海鹰背后时,更显得像个马弁。
跑着跑着就会唱出一支歌来,是歌剧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
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在唱什么。
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
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
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
糕。
。
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
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户里反
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
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家说,不管什么
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
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
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
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
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把雪堆在树根下。庭院深深不见
天日,雪也经久不化,只是逐渐变得乌黑,向下缩去,最后变成了一层泥。到了这个时候,
所有该长的叶子都长了出来,院子也变成了一片浓绿。这个院子原有的臭气都渗到树叶里,
看不到了。相反倒能闻见一股叶子的清新气。这时候我影影绰绰的想到:我和树木之间可能
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欢树呀!身为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了。七四年春天
的事就是这样的。
。
后来我和我老婆到英国去玩时,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走在英格兰乡间窄窄的公路上。走到
一个地方,看到路边上围栏里一大片树林子。她说钻进去,我们就钻进围栏。进去以后遇到
一条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后我们就钻到林子里去,这里一片浓绿,
还充满了白色的雾。我老婆大叫一声:好一片林子呀!咱们坏一坏吧!于是我们就坏了起
来。享受一个带有雾气,青草气息和寂静无声的性。坏完以后,又在林子里到处遛。忽然又
碰上了那条狗,这会我再瞪它,它却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后那狗背后就钻出个人来,
肘弯里挎着双筒猎枪。那人使劲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候我们俩身上除了鸡皮疙瘩一无所有),
然后无声的笑了一笑,说道:穿上衣服,来喝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
婆却镇定如常。临走时还问他吃糖不吃。那是个香蕉脸的老头子。把我们送出大门时,他偷
偷对我说: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态度。等到出了他
家的门,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条猎枪夺过来,给他当胸一枪。这种事干起来当
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码可以叫做以怨报德。但只是想想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树,一言不发。X海鹰躺在床上看手表,到了一定
的时候跳起来说: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车背后跑步,从来不问她到哪里去。或者眼看
天色向晚,她坐起来递给我个饭盒,说:"打饭",我就出去给她打一份炒疙瘩来,虽然我
也想问问她,成天吃这一种东西腻不腻,但我从来不问。等到天黑以后,她伸个懒腰说:困
了;我就走出这个房子,小心的把房门带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鹰和我说话时越来越简约,而且逐渐没有了主语。比方说,叫我坐直,就说:"坐
直",叫我给她打饭,就说:"打饭"!叫我跟她走,就说:"走",这些话言简意赅,但
是我逐渐不知道我是谁了。后来她逐渐连话都不说了,改为用手势:让我坐直往上一指,让
我去打饭就指指饭盒,让我回家去就指指门,让我跟她走,什么都不用说,我自然会跟上。
她指指嘴,我就开始讲自己过去遇到的事情。这样在她面前我的内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该做
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做。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里逐渐产生了乐趣,而且经久不衰。我常常梦到X
海鹰,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先亲吻,爱抚,然后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我就这样地爱
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五章
1
六七年我把"拿起笔做刀枪"招到家里来的事可以这样解释:我用这种方法给自己争到
了一片领地。虽然这座楼在别人的围困之下,但是他们还没攻进来。虽然这楼里除了我还有
别人,但是他们和我是一伙的,这个楼怎么说都有我的一份。虽然得到这座楼的方式不大合
法,但是当时也没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这里我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但是第一件事
就是不能让人冲进来,把它从我手里抢回去。所以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铜墙铁壁。
为此我已经竭尽全力,但是还是不能保住它。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过属于我的领地。
我在那座楼里战斗时,精神亢奋,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时我一天干的工作,现在一年
也干不完(假设是给公家干)。假如让弗洛伊德解释,他会说因为我当时年龄太小,处于性欲
的肛门时期,因为性欲无处发泄,所以斗志昂扬。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对。屁眼太小,不足以
解释我当年的昂扬斗志。
我们守在那座楼里时,夜里没有太多的事,只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营去。所以打
盹时,都是两个人一对背抵背。有个女大学生,不是姓黄,就是姓蓝,再不就是姓洪,总之
是一种颜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着时是抵着的,早上醒时准是搂在一起。有时脸还
贴在她乳房上。这件事也能说明我不是在肛门时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个例子的话,就可以证明男人的性欲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肛门时期,只
有过自命不凡的时期。那个时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包括老头,老太太,小孩
子,还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样的人——女孩子。虽然心里很想和她们玩玩,嘴头上又不承认。
。
我干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诉了X海鹰有姓颜色的大学生这个人,还告诉她说,姓颜色
的大学生梳了两条辨子,后脑勺枕起来像个棕织的垫子。后来她就老问那姓颜色的是怎么一
个人,简直麻烦得要命。我早就告诉了她,姓颜色的大学生是个女的,她还是问个不休,老
打听那个人在哪里,好像要搞同性恋一样。
有关那位姓颜色的女大学生,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时候,也觉得
她挺麻烦的。比方说,我正在五楼顶上和一伙人汗流浃背地布置滚木檑石,准备把进犯者通
通砸死,忽听她在二楼叫我,就急星火撩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干啥罢——叫我吃面条。我
留在这楼里,破坏了自己的房子,出卖了自己家的利益,还长了一身虱子,就是为了吃这种
没油没盐盛在茶缸里的面条吗?我对她很反感,觉得她婆婆妈妈的。但这是我清醒时候的
事。到了我睡着,或是自以为睡着了的时候,就和她拥抱,接吻,用双手爱抚她的乳房。干
这种事时,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累累。这说明这样的事发生过。但是不管她
怎么掐,我都没有醒来。除了没有醒,别的事都和醒着时一样。比方说,过道里点了一盏马
灯,灯光一会儿红,一会黄,游移不定。地下有好多草垫子,给人一种建筑工地的印象。我
一点没觉得是在我住了十几年的家里。姓颜色的大学生嘴里有一股奶油软糖的味道。她乳罩
左边有四个扣子,解起来麻烦无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还多,这
说明女人简直是不能沾。我已经决定把这当一场梦,不管她怎么掐,都不肯醒来。这件事我
没有告诉X海鹰,任凭她怎么问。我觉得把这种事告诉她不适宜。
姓颜色的大学生长得很漂亮,眉毛和头发都很黑,皮肤很白。我和她亲近时总是要勃
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干什么;但我就是不肯干。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为什么不肯——
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个湿被套。弄完了湿呼呼的甚是麻烦。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提早会安
慰我说:这不要紧,反正大家都是湿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烦。后来她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但
是这也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我正忙着策划各种行动,晚上从地沟爬到校工厂里去,把各种
工具偷回来,把我那座楼改造成个白蚁窝。我有一个计划,想把我们楼地下再挖两层,地上
再加一层,为此已经运来了两吨钢管,还有好多水泥和钢筋。假如这个计划完成了,就可以
在这里守到二十一世纪。但是这个计划没完成。
我给X海鹰讲六七年的事,一讲到姓颜色的大学生就算告一段落。从此她对别的事就不
再关心,只问这一件事。我自己以为我的主要问题是打了毡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爱他。
但是这些话X海鹰连听都不要听。她总和我说这一句话:交待你和"姓颜色"的问题,别的
事不要讲了!
2
我说过,小的时候我到处去捉蜻蜓准备放在我的电源上电死,那时候我手里提着一个铁
窗纱的笼子,手指中间还夹着一根粘杆。我可以悄悄走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