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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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想,三年后九九又肚子大了。姥娘只得故伎重演,又给她做了处理。这回她生下的是男孩,生得更麻利,更不费功夫。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下家”就已经物色好。孩子一落地,二十里路外的一个木匠老婆就欢天喜地把孩子抱走。
不过,这一次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完美。村子里有个媳妇跟那木匠家有亲戚关系,知道他们的儿子是“彪子熳”养的,这下子可传开了,全村人除了正信不知道,其他人全知道了。
有几个无聊的女人在街上堵住九九,骗她说出跟她私通的男人是谁。
“告诉俺们,那个男人是谁? ”
“什么……男人? 我不认识。”
“男的,和你干那事儿的男的。就是公的,男的就是公的,你是母的嘛! 公的是哪个? ”
“噢,公的啊,我告诉你们。”
“好啊! 好啊! 快告诉俺们! 以后赶集给你捎花围脖! ”
“好吧。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公的。”
九九就在前边走,那些女人嘻嘻哈哈在后面跟。走着走着,走进了生产队的马棚。
那些女人嘁嘁喳喳,说早就猜到是些住在马棚里的男人,日子长了不回家,憋不住,就哄骗傻女人上炕的。她们一阵兴奋,就要揪出那个奸夫啦! 九九走到东墙根儿站住脚,那几个妇女急不可耐地嚷嚷着:“哪个? 快说! 快说呀! ”
九九指着墙角一匹正在撒尿的马:“是它! 快看快看,是公的! 马××还挺长的呢! ”
几个妇女一下子就傻了,想着是不是被这个疯女人耍戏了一把。
九九“嗷嗷”叫着,跑出马棚,跑回自己家去。留下那几个婆娘在那里捶胸顿足地骂。
第十六章
姥娘说,九九死那天,不知是什么样不吉利的日子,大中午的,有的人家里死猪,有的人家里死鸭,生产队马棚里一下子死了两头骡子。村西一个九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儿,中午饭还没吃,就一头扎在炕上翻白眼儿,死啦! 那是个酷暑难当的夏日,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悬在群山之上,把它的热量向着大地无情喷洒。树木花草都被连日骄阳的暴晒灼伤耷拉了脑袋,地里的庄稼小苗都被灼干,东倒西歪地伏在鱼鳞般龟裂的土地上。
山区遭受了十几年来罕见的干旱,灾情十分严重,为了及时抢救地里的嫩苗,生产队紧急动员全体社员参加抗旱救灾。男女老少,除了五十岁以上的小脚婆娘,十岁以下的孩子,其他的都必须上山抗旱。整劳力,即壮劳力担水上山;半劳力,即体弱妇女和儿童,则拿脸盆往山上端水。
九九长得高高胖胖,崔支书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定为壮劳力,往山上挑水。山间的溪流都干涸了,必须从村子旁边的大河取水,再走几里山路把水挑到梯田中去。大河里的水也不多了,就剩下中间一条带子样的浅水流。河滩裸露出几百米宽,卵石和沙砾被太阳暴晒得滚烫滚烫,人们的双脚踩上去,鞋底的胶皮都几乎被烫化。整个河滩连着山峦,仿佛火焰山在太阳底下恣意燃烧。
九九心眼实在,干活傻卖力气,一点儿都不会偷懒,不会耍滑。
别人挑水,不会把水桶里的水装得太满,爬几里路的山,晃晃悠悠,走走洒洒,越走担子越轻,到了地里剩半担水就不错了。山路旁边时而有树阴或岩石的背阴,挑水的人们就会躲到阴凉处歇息一下再接着走。
九九不会这样做。她挑大号水桶,从河中取满满两大桶水,一路上不舍得洒出一星半点,所以负重爬山就特别累。她一路不停地走,不知道到树阴下歇一歇、吹吹风儿,只会闷着头向前走向前走,分秒必争地走着。别人挑两趟,她能挑三趟,就连那两名总被生产队当主力用的男性傻子也干不过她。崔支书不失时机地把她树为好社员,积极分子,让全体社员向她学习。
那时候,人们都说,这老话儿说是找女人要找山村的女人,买骡子也要买山村的骡子,能干活! 可这九九,是从城里回来落户的女人,这几年磨炼的,干活赛过驴! 热浪逼人,抗旱紧张进行了半个多月。老天还是不下雨。抗旱大军即将全军覆没,村里累倒病倒一大片,还有部分人累草鸡了,说什么也不上山干活,不要工分、倒扣工分、即使全年分不到口粮也拒绝出工。地是生产队的,是集体的,要减产,大家都少分,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你攀我,我比你,上山抗旱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崔支书带着党员、团员、民兵,再还有两男一女三个缺心眼儿的傻子还在坚持奋战。
实际上,九九完全可以不去抗旱。正信的残废金足够夫妻二人买口粮买生活日用品买新衣服鞋帽。家里不需要她挣工分养家。可九九就是那样实在,一天不歇地去干活。崔支书越是表扬她,她越是来劲儿。而且她跟社员不一样。
在胶东农村,男人上山干活,家里女人就做好保障工作,要尽量做最好的面食、尽量做荤菜,穷家也得有点咸鱼干。到饭时候,女人们便提着装饭菜的篓子,装菜与汤的瓦罐,到田间给自己的丈夫送饭。
没结婚的大姑娘小伙子,爹妈更疼着呢,所有细粮都省着给劳动力享用。
抗旱挑水上山,是最最耗体力的苦活。一到饭时,人们累得往大树底下一躺,就等着家里的人来送饭了。他们在极度劳累之后可以吃到白面烙饼、肉丁包子、炖鸡块、粉条炖肥肉、打卤面、混合面饺子………差的也能吃上糊饼子就咸鱼干,还有小米稀饭、绿豆稀饭来解暑。
九九没有这个福气。同男人们一样干一上午活下来,她撂下水桶和扁担,马不停蹄地顶着大太阳往家跑。回家去,她要忙着给正信做饭喂饭。喂完饭,她就开始大洗。天气炎热,她必须给正信清洗身体,擦上厚厚的爽身粉。正信不能动,不能翻身,身上出了汗就会起痱子。
九九给他料理得特别仔细,二十一年来,每个夏天,不管多热,她从没让正信身上起痱子。
九九忙完了正信的事,自己胡乱吃几口饭,又要匆匆忙忙上工去。
那些天,正信天天央求她不要去上工,天太热,受不了。九九说,人们都不去了,地里那些苗儿全部干死,多心疼啊! 九九就这样连续干了二十多天,终于有一天,九九中午又顶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回家给正信料理完了一切,再回到河边挑水时,突然倒在滚烫的卵石滩上。当时崔支书和其他社员扔下水桶跑过来,痛心地看着像死鱼一般倒在艳阳下的九九,由红白急剧变为蜡黄的脸庞不停地抽搐,口角带着一丝痛苦中的微笑,不一会儿,她那庞大的躯体便一动也不动了。
“赤脚医生”上来一听,说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中暑死亡。
人们把九九的尸体抬回大宅。当正信听说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人们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正信当场昏死过去。
崔支书安排了车辆送九九去火化厂。这么热的天,尸体放在屋里会腐臭。我姥娘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宅,看到可怜的九九被放在一块门板上,脸上还挂着汗水和灰尘,一件又旧又脏的白色短袖小褂,膝盖打了补丁的蓝色制服裤,还散发着汗臭味。
我姥娘心疼地扑上去,抱起她的头,抚摸着她冰冷的脸,大哭。
“可怜的孩子啊——你不能就这样走啦——孩子啊——你不等最疼你的爹回来啦——你走了,你男人可怎么活啊——他一天也离不开你呀! 孩子——你侍候人一辈子,你一天也没享享福……”
姥娘心痛欲碎。她知道,九九是累死的。她刚生过儿子才两三个月,她的身体是经不住如此繁重如此劳累的苦活! 姥娘的哭声,加上全村传开九九死了的消息,把许许多多社员都召来了大宅。女人们都止不住哭声,有感动、有同情,一片沉痛。
那个崔支书的心里也难过。他坐在大宅的高台阶上号啕大哭,也像个娘们儿似的哭诉起来。他后悔没有关照到九九,她毕竟是大城市回来的女子,体力怎么能跟山里土生土长的男人比! 是自己粗心害了她,活活把个女人累死了,这一辈子算是背上良心债啦! 如果传到别村去,或是传到县上、公社上,说郭庄的支部书记把妇女都累死在地里,自己出门去还不得被人骂成没有人性的家伙! 崔支书恨自己啊! 捶胸顿足。他为郭庄失去了一个好社员而痛心,没有这么听话,没有这么实心眼儿的社员啦! 他曾想把她定为五好社员,再布置她重点背几篇毛主席著作,树立她个“学毛著积极分子”
一点也不过分。她在村里是最安分守己的社员,半点错误也没有犯过。
他甚至想把她培养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姥娘指挥着妇女们把九九搬到炕上,从大衣柜里翻出一身八成新的衣服,就是她跟爸爸回乡下落户时穿的那件桃红底色缀满玉兰花的制服绸衬衫、肥腿黑绸制服裤。她上山干活,脚上穿的一双破胶鞋后跟都破了。姥娘痛哭着,同其他妇女一起扒下她的旧衣服旧鞋子,用清水给她净身,再换上找出来的这套衣服。
我姥娘抱住九九僵硬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想着这孩子从小没有了娘,疼她的爹也死在外乡,现在她又去了,她才不到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想想可怜的正信,以后吃饭谁来照顾他? 越想越感到天塌下来了!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为什么这么不长眼! 老天爷专门把好人收走。
崔支书坐在门口哭,来拉尸体的拖拉机已停在门外好久。他走进去说,该送九九走了,等九九的骨灰回来,在山上找个好地方葬下去。
九九被车拉走了,正信一直昏迷着,“赤脚医生”和一大堆男人在他的房间里围着,给他打了针,等着他醒过来。人们说,先把九九送走吧,要是正信醒过来,听人们把九九送走,他会承受不了的。
崔支书见全村人差不多都在了,便抹去鼻涕眼泪,当场宣布:以后全村妇女轮流来照顾正信。每家的妇女干一星期,从自己家开始。
他的老婆、小姨子还有丈母娘立刻就从人堆里走出来,走进屋去准备做晚饭,准备洗洗刷刷。崔支书的小姨子十八九岁,一边抹眼泪,一边挑着水桶到井边担水去了。
在妇女们打开衣柜给九九找衣服的时候,看到柜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四摞绒布、棉布,像尿布大小一块块的,干干净净、松松软软。这一定是给正信垫在身子底下的棉布单。在炕头柜中,塞满了花布做的十几床小棉垫,半截褥子那么大,也是洗得干干净净,做得松松软软,一定也是给正信做的。
崔支书的丈母娘和老婆到灶间准备做点吃的,等正信缓过劲来好喂给他吃。她们在锅灶上方的隔板上发现了一个厚本子。崔支书的老婆识字,仔细翻看,全是毛笔小字抄写的食谱:正信早餐三十八种倒换,见“春”、“夏”、“秋”、“冬”。正信上午加餐,流食,参照北平书局1946年出版《营养粥汤大全》,勤换花样。正信午餐,五十二种,细、软、精,参照《厨师手册》中册。正信晚餐,必须多菜,少盐,可加汤,按照《厨师手册》下册调换……
密密麻麻写满一大本子,大概只有九九自己知道如何做、做什么,外人还真摸不着头脑。这娘俩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问着:“做什么? 不知道啊。”“要不等他醒了,问问他吃什么? ”
又进来一大帮妇女要帮忙。她们围在正信炕前,看着这位可怜的残疾人,又是叹气又是抹眼泪。忽然有人闻到从熟睡的正信身上散发出一种怪怪的腥臭味,不一会儿就看到他的棉袍下方逐渐颜色变深,接着就湿漉漉的了。
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他睡着了,大便小便一齐就流了出来。妇女们这才知道,这男人的大小便是永远不受控制,随时随地地会溢出来。二十一年来天天都是如此。自己受多少罪! 九九受多少累! 妇女们端来温水和毛巾,准备动手为他清洗。有个年纪大的妇女皱着眉头去掀开正信的布袍,吓得她几乎倒在炕边。呈黄绿色的污物一部分溢出来,流到他的身子底下,一部分残留在他伤疤的密密麻麻皱褶中。原来正信的身体也没有一处皮肤是平滑的,都像他脑门上的疤痕一样粗糙,交叠、纠缠成沟沟壑壑。
污物特别腥臭,剌鼻,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离开一段距离,依然臭味刺鼻。那个年纪大的妇女咬咬牙,上前开始用湿毛巾擦。在这股污物排泄出来之前,九九家里,炕上炕下,以及正信的身上,可是一点异味都闻不到啊! 她擦了几下,毛巾变黄变绿,屏住呼吸到盆里洗了一下毛巾,可是沾在上面的黏液一点也清洗不净,反倒粘在手上,特臭,盆中水也一下子变成了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