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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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便拉了我的手往前院去。走到正信和九九房间的窗前,里面点亮了灯,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炕上的影子印在花式窗户上,正信因靠在墙上,只露一片不完整的身影,而郭姥爷的身影,是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
我们凑到窗下听,里面说话的声音很小,我们听不清,就只得回书房炕上睡去。
这一夜,我和九九都没睡着。九九一直在小声哭,抽抽泣泣地,弄得我也很伤心难过。九九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她一天也未曾离开过父亲。
我哀叹,没有爸爸的呵护,九九以后的生活道路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呢? 她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第十三章
早上,当我和九九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了。
郭姥爷已做好了早饭,这顿早饭太丰富,像年夜饭一样。他大清早就炒了四个热菜,拌了两个凉菜,六个菜一桌,在那个年月就算是最丰富的了。我不知道他在弄这一桌饭菜时是什么心情。就要背井离乡的人,怎么不留恋温暖的家? 怎么放心得下家里两个不健全的亲人哪! 而这一桌饭,四个人都没有吃好。
郭姥爷亲手为正信喂这顿饭,正信说早上不饿,吃了几口就难以下咽。九九只是发呆,她爸给她夹了好些菜,她也吃不下。大家真正担心的是郭姥爷。他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要去过流浪生活,有家不能归,不能同亲人相见,那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啊! 郭姥爷说了,走出这个门去,他就是逃跑在外的坏人,他绝对不连累任何人。那么,他肯定不会去我家找我姥爷,他根本不想连累我父母。天下这么大,他要去哪里呢? 在外面他会不会生病? 会不会被人欺负? 钱花完了以后会不会露宿街头? 唉,不知何年何月他能再回来,同我们一起在荷塘边晒太阳,讲故事,给我们拉胡琴,给我们做好吃的,领我们排练他的话剧……
这顿饭吃得太沉闷,几乎没怎么动那些丰盛的饭菜。到后来,大家都不说话。
于莺已经不在家里了。为了不让村里人看到她这个陌生人进村,郭姥爷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给她弄了早饭,她匆匆吃了一点,郭姥爷就把她送到村外的公路上。一到公路,天就亮了,有车,有行人,于莺就叫郭姥爷快回家,她自己骑自行车赶回县城去。
上午九点钟,郭姥爷要走了。他换下了平时总爱穿的干部中山装,上身穿了青布褂,下身穿了灰布便裤,一身很普通的老百姓装束。他随身打了两包行李,一包是被褥,一包是衣服。另外,他还收拾了一个小手提袋,是从北平带回来的,里面装了洗漱用品和手电筒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郭姥爷临出家门时这样说道。他拿起行李背在背上,依依不舍地环顾了屋里屋外的一切一切。
我看到他那依恋的眼光,体会到这个即将离家,不知去向何处的老人此时此刻的悲怆与惆怅。外乡没有大宅内的荷塘风光,没有那荷塘边的温馨与快乐,没有书房的惬意与茶香! 外乡也没有亲人的问寒问暖,全部都是陌生的、孤单的……
那天,正信一定也要跟去公路边相送。九九早在生产队借了一辆独轮小推车,练了十几天,正好还未还回去。她想学会推独轮车,好推着正信上山,去山中享受微风轻拂,听鸟语花香、泉水淙淙。山中的小路太窄,大车上不去,只有独轮手推车和马匹才可以载人载物进到山里。
九九已经学会推独轮车了。这天早晨,她把正信放在独轮车的右边筐里。为了两边重量平衡,她把我抱进左边筐里,重量还不行,她就把她爸爸的两件行李放到我怀里,由我抱着。她推起独轮车,走得还稳当。她爸爸只提一个手提袋跟在独轮车后。
郭姥爷的离开,完全不像我姥爷离开时走得那么潇洒。郭姥爷一步一回头,深情地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庄。
等村庄不在视野之内,郭姥爷再也不回头望了。他开始嘱咐九九,应该什么季节把粮食都搬到院子里晒晒,什么时候去领正信的残废金,家里冬季的衣服放在哪个柜子里,以后他不在家九九不能离开正信跑远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大事小情.一遍又一遍地交待着。
正信坐在独轮车上,说:“爸,家里一切您都放心。您只要保重自己就好啦! 我俩在家中,一切都好办,您一人在外,万事都难哪! 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挺过来,您记着,我们时刻盼您回来。对九九,我一定做到像我昨天晚上对您说的那样,您尽可放心! 我们俩是生生死死、不离不弃。我们俩在家好好的,等您回来。您一定要回来,爸! ”
我们一起送他到乘长途公共汽车的地方了。分别在即,大家的心情都万分沉重。郭姥爷离去后,就很难得到他的音信。那时候,村子里连电话都没有,写信肯定不敢,被扣住了,那会更麻烦。
又是等车的这个路边,长满青草和野花。我仿佛又看到前年夏天我乘车离去的那一幕,九九坐在地上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呆会儿,这一幕肯定又会再次上演。
果真,当郭姥爷背着行李刚上了长途公共汽车,九九“扑通”坐到了地上,开始放声嚎哭。长途车渐渐远去,九九的恸哭如山洪暴发,整座山都在这哭声中震颤、回响。
我想从独轮车上下来去安慰她,可我不敢动。那倒霉的独轮车必须要保持重量平衡,如若我走开,车子失衡,就会向正信那边翻倒。
正信不能动,石头一样地伫在右边柳条筐里。
“九九,别哭了,郭姥爷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能在柳条筐里劝她。
“叫她哭哭吧。哭过了,她就会好的。”正信这样说。
那天上午,一直快到中午饭以后,九九才红肿着眼睛,推着我们回家。回家的路上,三个人都默默无语。
第二天,该是教育局造反队来“请”郭璋的日子。上午九点钟,太阳把温暖的光芒撒向碧绿的荷塘。还未到夏天,荷花尚未开放,只是满池的叶子苏醒过来,正绿油油地飘浮于水面之上。
同往常一样,当太阳温暖的时候,九九把正信抱到荷塘前,放到藤椅中。正信今天罩了洁白的棉布袍,十七枚军功章一排排地挂在胸前,在太阳下熠熠闪光。九九端了小板凳,坐在正信身旁。他们两人,谁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我心里也焦躁不安,坐在荷花池边的一块青石上。身边荷塘中绿叶,片片顶着晶莹露珠,仿佛带来微风拂过面颊的缕缕清凉的轻柔气息,营造一片绿色的生态意境,如同轻盈明媚的梦,在五月的阳光中弥漫。可是我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像等待灾难降临似的,等待着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大门外每有人走过,我的心里就是一阵紧张和害怕,好像人家来抓的不是郭璋而是我。
在上午十点半多一点,我们忐忑不安地等来了那些人。从县里来的人有三个,由村里的造反头头郭宝宝和另两个造反派带领着,气势傲然地闯进大宅。
“这是郭璋的家吗? ”穿军绿上装的人问道。
“不,是残废军人刘正信的家! ”正信不慌不忙地答道。他非常镇静,神情自若。
来的几个人开始一进门时没有注意椅子中这位男主人,循着声音望去,吓了他们一大跳。不知他们是被正信的模样吓着,还是为他胸前那片军功章而惊诧。
他们面面相觑。郭宝宝和另两个本村人,在这之前肯定也没有看到过正信,现在正骇得目瞪口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去。
那个穿军绿上装的人,愣了片刻后,又问道:“这是上面提供的地址,说是郭璋两年前因隐瞒资本家出身和海外关系被开除公职,回到老家……在这里居住吗? ”
“我说过,这是我的家。我岳父早就把这房子送给我——一个把热血和躯体献给抗美援朝正义之战的军人,特等功臣、志愿军战斗英雄刘正信! ”‘正信的这段话,显然让这些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沉默了片刻,那人继续问F 去。
“那么,我不管是谁的家,郭璋住在这里吗? ”
“原先是住在这里。上个月就离开了这里,~t'JL 京找工作去了。”
那几个上面来的人看看郭宝宝他们,郭宝宝做出不知道的表情。
的确,平目郭璋从不走出大宅。大宅外的人也很少进来。
“到北京找工作? 骗谁呢? ”
“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北京教学。”
“上个月走的? 听到什么风声儿了吧? ”
“什么风声儿? ”
“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吧? ”
“我们谁都不认识。我们夫妻俩靠国家养着。大门一关,过日子。
我们跟谁也不交往! “
那个为首的人对其他人低声说:“过去看看,茅坑也要看一下。”
另两个人还有郭宝宝这伙人立刻分头去到前屋后院四处查看。
九九吓得紧紧偎在正信身边。按照正信事先嘱咐的,九九不用开口说话,由正信一人对付他们。
他们里里外外都看了,没找到人,就又回到前院荷塘边。郭宝宝好像有所发现地嚷嚷道:“妈的! 好多四旧! ”他所说的四旧,就是指古董柜里的那些古董摆件、书柜里的老书以及墙上的字画等。从前他没有注意到这家“外来户”,所以没有走进过大宅。
‘’人走了? 在北京的什么地方? 我们可以派人去把他抓回来! “那个”军绿上装“口气里已经带着威逼的意味,”你还是残废军人、战斗英雄呢! 应该忠于党忠于人民,同资本家丈人划清界限,揭发他反党反人民的罪行才对! “
“明白。如果发现他有反党反人民的行为,我一定会检举揭发,绝不包庇!我永远都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我的命都可以献给祖国和中国共产党! ”
“那好,告诉我们郭璋在哪里? ”
“在北京。具体住哪里,还没有信回来呢。我们这个村又不通电话。”
“那好吧,我们相信你。我们先回去,如果一有郭璋的消息,你要报告我们,不得隐瞒不报,欺骗党和人民! 我们也会安排村里革命群众监督你们! 我们还会来的! ”
一群人离开大宅。我高兴地从池塘边蹦下来,欢呼着“呜啦——呜啦”,苏联十月革命胜利的欢呼声未落,郭宝宝旋即又带另两个本村造反派杀了个回马枪! 他们进来后瞪了我一眼,没敢冲我犯横! 他们的爹妈都曾经不止一次地好粥好饭地招待过我,他们家的炕我也爬上去玩过。他们还是不太敢惹我。
郭宝宝照直走向正信和九九,那两个年轻人紧跟在他身边。
“我们刚知道郭璋是资本家成分。那么,他女儿就是资本家后代,就必须接受无产阶级的批判和教育。郭九九,跟我们去大队部! ,,郭宝宝上前就想拉九九,吓得九九紧紧抱住正信,”嗷嗷“大叫。
“住手! 放肆! ”正信大喝一声,吓得郭宝宝手僵在半空。
“她是资本家的崽子! ”
“胡说! 她是我老婆! 是残废军人的家属! 她现在姓‘荣誉,! 你们谁敢动她! ”
郭宝宝很不甘心:“你是英雄,你是残废军人! 她是资本家的崽子,隐藏在你身边,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以对你进行阶级报复! 你不要被她迷惑,她会对你下毒手的! 两个阶级的分子,就是两根藤上的瓜,你们怎么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呢? ”
“哈哈哈哈——”正信爆发一阵大笑,笑罢,他非常郑重地说,“你们给我听好。九九是我身边的定时炸弹? 纯粹是胡说八道! 你们跟我是同一个阶级,为什么你们不每天给我擦屎擦尿,给我喂饭喂水,给我洗身,侍候我的一切起居?九九她干了十几年,她对我的感情最深,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她把最好的饭菜做给我吃,她自己不舍得吃。我生病住院,她守在病床前,一步也不肯离开。十几年来,我没吃过一顿凉饭喝过一口凉水,我的身上没有一刻泡过屎尿,皮肤没有一次发炎长疮! 她没有阶级感情,她能做到这么精细吗? 她的头脑虽然不够聪明,但她全部的心思和能力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她不是什么我身边的定时炸弹!她是我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的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是我的眼睛,她是我的双手,她是我的腿脚! 你们要对一个革命家庭动粗吗? 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动一下我的眼睛、我的手和我的腿脚! 我告诉你们! 你们必须要尊重她! 她是响当当的荣誉军人家属! 我们早已是一根藤上瓜了。我们夫妻俩呀,这一辈子就在一起啦! 生,在一个屋檐下;死,同入一个墓穴中! ”
正信的这段话彻底把郭宝宝镇住了! 他们愣在那里,不敢去拉九九。估计他们是想把九九充实到被游街批斗的队伍中去。
“我念你们年轻,不和你们计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