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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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前那会儿,他无论走到哪个部队,都有人动员他参军打仗,说他上去挥大刀、拼刺刀准是一流的。可惜呀,我姥爷这个人,虽然一生行侠仗义般的豪爽,就是有一种不好的思想根深蒂固。那就是重男轻女。
后来,我经常见他指着建国以后才出生的大舅舅说:“你这臭小子,要是比你大姐( 我妈) 早出来,老子也早就是八路军了! 你不能那么早出来,赶上个解放战争的后尾儿也行,老子还能参加解放军呢! 你倒好,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日子不好过你不出来,耽误老子连抗美援朝也没赶上! ”
每每想起姥爷做过的一件重男轻女的事儿,我姥娘和我母亲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了这件事,使他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思想严重的人,在那之后几乎一辈子对他的妻子和大女儿言听计从。
那是在一次鬼子大扫荡中,眼看日本鬼子就杀进村庄,枪声震荡整个山谷,全村男女老幼哭的哭喊的喊朝后山逃命。那时候,姥爷二十六岁,姥娘才二十二岁,只生下我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刚刚四岁。一家人随着人群往山里逃,没命地逃。鬼子追得很紧。姥爷肩上扛着我母亲跑,我姥娘身体很弱,又是小脚儿,跟在后面死命地扭啊扭。正跑着,我姥爷突然看见他二弟一家在前面跑,他二弟背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跑不动了,张着大嘴绝望地在喊:“大哥——大哥——”,她那生出两个儿子的功臣媳妇,挎着大包袱,扭着小脚跟在他身后。
此时此刻,我姥爷做出了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举动。他把我母亲从肩膀上放下来,一把推给我姥娘,冲过去抓过他大侄儿,一下子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他们两兄弟一人扛了一个男孩快速逃去。他的弟媳一看,扔了包袱,哇哇大叫着死命追赶。
而我姥娘死心眼儿,紧抱着大包袱不放手,怕丢了包袱,没了干粮,全家会饿死。
一个身体病弱的小脚女人,左手抓着大包袱,右手拉着小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跑快呢? 我姥娘一看,日本兵已经追上她们了,索性往地上一坐,怀里紧紧抱着我母亲。那一刻她怨恨死了姥爷! 她想,死了算啦! 这样受气的日子也过够啦! 娘儿俩一起死了算了! 七八个日本鬼子围着她俩。姥娘紧紧抱着我母亲,浑身瑟瑟抖动。
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正要朝她们扎下去,却有一个满脸胡茬儿的老鬼子挡了一下,叽里咕噜对着那几个鬼子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便端着枪扔下她们走啦! 姥娘简直不敢相信鬼子们没有杀她们! 她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我母亲连滚带爬地藏进了一块坟地。以后很多年,提起这件事,姥娘就会说:“日本鬼子里面也有好心眼儿的人哪! ”
这件事之后,姥娘和母亲记了姥爷一辈子。母亲也就是从这件事之后,事事都要压住姥爷的那两个侄儿,从小打架、上学、下地干活,母亲都比他们强。母亲从小就瞧不起那两个堂哥,说他们是饭桶! 上学,他们没有母亲聪明,下地干活儿他们也不行。可是老奶奶往地里送饭,总是给两个男孩送饽饽,给我母亲送地瓜干儿。终于在一天深夜,母亲收拾收拾,夹着一个小包袱跑去参加了革命队伍。
我姥娘在万恶的旧社会也挺可怜的。她第一胎生出我母亲之后,又经过了姥爷把她们母女扔在逃亡的半道儿上那番历险,就像一只被惊坏了的母鸡,竟然二十几年没下蛋。这让姥爷的爷奶爹娘整整不满了二十几年,姥爷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后来母亲参加了革命,在老区那样的形势下,着实替姥娘撑了腰,姥娘说不定早被他们欺负死了。
而解放以后,我母亲毕竟赶上了解放战争的尾声,虽然战斗的时间不长,但也是光荣的解放军的一员,加上又嫁给了我的当八路军的爸爸,我姥爷家立刻就成了挂红牌牌的光荣人家! 我姥爷在村里就更加风光起来了。他在支前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解放后就成为郭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想起来,我姥娘和我母亲挺有意思的。一解放,生活环境好了,我姥爷家的人都不敢再重男轻女啦! 因为,我母亲当上革命干部,是他们郭家最强的人了。没有人再敢轻视我姥娘。在一片祥和的新生活中,我姥娘突然在过了五年的好日子没再生养的她,突然一炮打响生出了我的大舅。我母亲不甘落后,在我姥娘生下我大舅的第二年,就生下了我。紧接在我母亲生下我的次年,我姥娘又生下了我姨。这下好嘛,弄得我家,大舅比我大一岁,小姨比我小一岁。然后,这娘儿俩又都一齐沉寂了八年,八年后又是姥娘率先育下一个小舅舅,紧接着次年我母亲又生了个儿子。至此,姥娘生有两儿两女,母亲生有一女儿,都皆大欢喜了,她们母女也就偃旗息鼓,从此彻底打住了。
言归正传。姜妈跑回来求姥爷照顾郭璋一家。姥爷姥娘都心地善良,对这一家人即将返乡持十分欢迎的态度。姥爷当时就叫姜妈回去告诉郭璋,后天村里会派马车去把他们接来。姥娘在那天上午就颠着小脚,组织了一帮妇女,打开了郭璋家的小后门儿,把院子里的杂草锄掉,又把屋内屋外打扫了一番。其实,这个大宅院一直由姥娘领人给时常照看一下。那年,郭璋带女儿和姜妈进城教书,便叫姜妈把钥匙送给了我姥娘。
所以,大宅院里基本不太荒芜。果树、竹林、花草、荷池,都还有模有样。姥娘又和几个妇女在院中那块空地上撒上些菜籽,希望等他们一家回来后,半个月以后就有青菜吃了。
姥爷嘱咐姜妈,叫郭璋对谁也不要讲自己犯了隐瞒海外关系的错误,省得找麻烦。
姥爷说:“俺们不管外面的那些说道儿。俺们是对着残废军人办事儿! 那个刘正信是国家的功臣,战斗英雄,来咱村落户,是咱们村的光荣! 俺们不能亏待了残废军人和他的家属啊! 叫他们放心地回来! 高高兴兴地回来! 以后他们在这里的生活,俺保证会管好! 只要俺干这个支部书记,俺就好生照顾他们! ”
那天,姜妈欢天喜地跑回城里,把我姥爷的这番话告诉了郭璋一家人。
又过了一日。这天清晨,学校里还没有上课,师生们熙熙攘攘地拥入校门,突然一阵叮叮当当的马车声在学校门口响起,人们驻足观望,一溜儿三辆马车,都是披红挂彩,就连六匹高大的骏马脖子上也挂了红绸布。姥爷亲驾第一辆马车,马车上几个汉子都拿着锣鼓家什。
车队一进学校大门,姜妈早等在那里。姥爷一伸手把她拉上马车,然后身体直立,甩开膀子“叭叭”来了两个脆快的响鞭,立时,锣鼓响起,震天撼地! 姜妈坐在马车上带路,朝郭璋的宿舍门口行去。
师生们跟在马车后面,朝郭璋门口拥去。
三辆马车停在了宿舍前。许多师生都上前帮忙,在锣鼓声中帮着把大箱小包,大小家具都搬到了后面两辆马车。人们出出进进,搬运着东西,显得十分热闹。
马校长也看到这热闹火热的场面。上课时间都过了十分钟,许多师生还围在这里。郭璋班上的学生都在,他们轮流挤到前面跟老师道别。
于莺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着这边。有个老师,是个中年妇女,走到她身边,对着她说道:“于主任,您瞧瞧,犯了错误被开除,遣返回乡,还大张旗鼓的。这些农村人,不是向校方示威吗? ”
于莺猛回头,瞪着那女老师,冷冷地说:“人家那是来迎接战斗英雄的! ”她再回头时,却见郭璋站在她面前。那中年妇女赶紧溜了。
“于老师,再看一眼正信吧。我们就走了。”
于莺眼泪滴了下来:“你们多保重吧。正信这十年,把你们拖累得够受的。这回去了乡下,不知道……”她哭了,说不下去了。
“好了,别难过了。看,正信出来了。”
他们一齐把眼光投过来。像十年前来的时候一样,简直就是情景再现。
刘正信身上罩着一袭浅灰色的确良筒袍,胸前别着那十七枚军功章,头上戴着一顶单布军帽,由九九抱着上了我姥爷驾的第一辆大马车。
“我得走了。再见,于老师。”
“再……见……你们一定多保重啊! 有困难,给我来信。保重……保重! 郭老师。”
郭璋大步赶过去,上了第一辆马车。
锣鼓依旧震响着。两辆拉东西的马车先行往外走,姥爷驾的这辆马车最后启动,缓缓向学校门外走去。
姜妈没有上马车。她坐上她儿子蹬的三轮车,提上自己一大一小两只帆布箱。她上去坐稳后,儿了就蹬起车,跟在大马车后面出了学校大门。
马车向东,三轮车向西。两辆车上的人挥泪告别。逐渐地,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了。
马车行到郭庄村头时,我姥爷直立身体,甩开臂膀,又甩了两声炸鞭,顿时,锣鼓紧敲,在山谷中震荡。全村男女老幼几乎都跑到村口来迎接他们。
郭璋感动地跳下马车,与村里的长者们握手问好。全村人簇拥着他们走回到大宅前。他含着热泪走进那高大的门槛。我姥爷让人把那块“光荣人家”的小红牌牌给挂在门框的右上方。看着那两尊大石狮子在门前,仿佛与那块小红牌牌不大协调,大家又一起动手,把那两只石狮子搬走了。
这一家人回来了。
郭璋手抚着厅堂里的红木几案,心头真有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
他虽然从小生活在北平,但这里是他祖先世代生活的地方。
他们住下来以后,九九担起了照顾正信吃喝、洗身的全部活儿,以前还有姜妈帮忙,现在她要自己干了。郭璋没有工作了,就每天收拾收拾后花园,有时做做饭,浇浇菜地,闲时看看书,练练毛笔字,倒也悠闲自在。
我姥爷安排了一个男社员,固定每天给郭璋家挑两大缸水。因为这小山村唯有一口老井,深不见底,又没有辘轱,要用水绳挂着水桶往上汲水,无论是郭璋还是九九,谁都没有那个技巧和那个力量能提上水来。沿着碎石山村路往家挑水,更不是他们能干的活儿。
他们落户的第三天,我姥爷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号召全村社员崇敬和关爱战斗英雄的全家。在社员大会上,我姥爷介绍了刘正信的英雄事迹。
“社员同志们,他是志愿军英雄! 在朝鲜战场上,他英勇作战,啊,敢抱着机枪打美帝国主义的飞机! 你们知道吗? 他一个人打下了两架美帝国主义的大飞机! ”
“好——好——好样的——”下面群众一片惊叹、唏嘘之声。那年月,人们特别崇拜战斗英雄。后来听人说,在我姥爷讲完话后,也在会场的郭璋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纠正我姥爷说,刘正信只打下一架美国战机。这并不妨碍人民群众的崇拜热情。人们不管到底打下一架还是两架飞机,打下一架来就是大英雄! 我姥爷还在社员大会上号召村子里的民兵和小学生,要经常去英雄家里拥军优属,去帮着干活儿。
说起拥军,是胶东人保持多少年的好传统。以前小学生拥军,都是跑到我姥爷家。因为那时村子里只有我们一家是军属。再早时,村里出过一名烈士,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但他的家人也都不存在了,都被日本鬼子烧死了。
一到放假,小学生们扛着扫帚来我姥爷家拥军,巴掌大的小院落,八九把大扫帚呼啦一阵,搞得鸡飞狗跳、尘土飞扬。我姥娘也总是笑呵呵地,招一炕孩子,捧出枣子、花生、水果糖、饼干给他们吃。不用说,姥娘家时常会有积极拥军、蹭吃蹭喝的小孩子们光临。
据说,自从姥爷在那次社员大会号召人们,多去新落户的光荣人家拥军之后,那些小学生们便积极响应,早晚都往大宅院跑。如果说孩子们跑去我姥娘家是去蹭吃喝儿,那么他们跑去九九家,就纯属游园。他们把荷花池搅动,把竹叶摇落如雨,爬上石榴树玩耍……
姜姨姥娘知道我姥爷姥娘会把郭璋一家当成亲人对待,也就不那么担忧了。但她仍然想念他们。这不,他们回来落户不到半个月,姜姨姥娘这已经是第二趟来送饽饽了。
夏夜,山村人睡得都很晚。人们在晚饭后都摇着大蒲扇、夹着草席聚到家门外附近的大槐树或大杨树底下谈天说地。男人们的烟袋锅子闪闪地亮着火光,一堆儿一堆儿的,循着点点火光就可一会儿钻进这堆儿,一会儿又混进那一堆听话儿。
夏夜,是我最高兴跑出去游荡的好时光。可是这一夜,我没有出去疯,而是围在姜姨姥娘的身边,看她揉面、做饽饽。那晚,我头上身上的香水味儿肆意挥发到深夜。姜姨姥娘知道我掉进九九家的荷花池,带出满身恶臭的污泥时,笑弯了腰。笑罢,她叮嘱我再也不要在池边冒险玩杂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