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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川端康成作品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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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
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
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
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
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
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
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

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
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
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
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
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
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
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
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


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
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

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
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
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
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
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
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
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
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
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
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
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
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
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
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
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
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
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
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
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
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
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
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
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
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
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
的尸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
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
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
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
喃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
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
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

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


感到难受吧。

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
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
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
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

“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
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
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
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
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开眼睛,
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
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
体,老人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
母亲的左右手。母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
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
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
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
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
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
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
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

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
姑娘娇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
奇怪。但是,由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
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
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
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那样听见海浪
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
两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
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
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

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
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
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


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
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
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
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
人翻过身去。

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
却是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
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
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
些梦都不连贯,但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
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
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
媳妇不好意思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
去把汤热上。烤加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
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
花。。”江口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
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
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
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
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
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
边说:“死了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
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

“……” 

“你到底给她喝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

“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
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会死的。”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钟。”

女人把赤身裸体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

“我来帮帮你。”

“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

“这姑娘很沉吧。”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
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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