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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夏衍电影剧作集-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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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家楣 (看了信)这是你,……你老太爷寄来的,唔,……他说家里都好……
  施小宝 (不等他念完,接着)可是,要钱用?对吗?
  黄家楣 唔,……大风把墙吹倒啦,所以要……
  施小宝 反正是这么回事,黄先生,别念啦,你只告诉我,他要几块?
  黄家楣 ……唔,顶少要十五块。还有……
  施小宝 (一下就把信拿回去)哼,又是十五块,他女儿发了财,在做太太!……(要走了)
  黄家楣 喔,我的那五块,月底……
  施小宝 (做一个媚眼)你——就太认真啦,这算得什么?(笑)世界上像你这样老实的男人就太少啦!(用染着紫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在他下巴上一触,飘然地走了)
  〔黄家楣有点窘,用手摸了摸被触的地方,慢慢地回亭子间去。
  林志成 (走到自来水龙头边去漱口,嘴里叽咕地)买什么小菜,还不回来!
  赵振宇 (笑容满面)早,做夜班?
  林志成 (没有一点笑意)唔……
  赵振宇 (也像自言自语)很忙吧,今年纱厂生意好……
  林志成 哼!生意好坏,我们反正是一样。生意清,天天愁关厂,愁裁人;好容易生意好起来,又是这么一天三班,全夜工,不管人死活,反正有的是做不死的牛!——
  赵振宇 可是,生意好总比生意坏好一点吧!譬如说,……
  林志成 没有的事,现在厂里不分日夜地赶工,货已经订到明年的三月份了。我们的大老板,历年不景气,亏空了千把万,现在,一年就统统还清啦。现在一共五个厂,每天平均要赚三万五千块,一个月,三五十五,三三见九,一个月就是一百多万,那一年不是一千二百万吗?吃苦的就是我们,工人过不下去,还可以摇班,可是当职员,就连这一点权利也没有,三十五十块钱一个月,就买去了你这么一个能算能写又能替他打人骂人的管理员……
  赵振宇 唔,每天三万五,每年一千二百万,来这么十年,那不是一亿二千万……
  林志成 别的不说,单讲我发工钱,每半个月就是几千块,花花绿绿的纸,在我这手里经过的也够多啦。别人看,以为发工钱是一个好缺份;可是我,就看不惯那一套,做事凭良心,就得吃赔账。今天就为我少扣了三毛五分钱的存工,就给那工务课长训斥了一顿。哼,训斥,他比我后二年进厂,因为会巴结,会讨好,就当了课长啦。天下的事,有理可以讲吗?(不胜愤慨)
  赵振宇 (点点头)唔,吃一行怨一行,这是古话。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像您这样的能够在一个厂里做上这么五六年,总已经算不错啦,像我们这样的生活,比上固然不足,可是比下还是有余……(指着报上的记事)上海有千千万万的人没饭吃,和他们比一下……
  林志成 (不等他说完)不对,我以为,上就上,下就下,最不行的就像我们一样。有钱,住洋房,坐汽车,当然好喽;没有钱,索性像那阁楼上的“李陵碑”一样,倒也干脆,有得吃,吃一顿,没得吃,束束裤带上阁楼去睡觉。不用面子,不要虚名,没有老婆儿女,也没有什么交际应酬。衣服破啦,化三个子儿叫缝穷的缝一缝,跟我们一样的在街上走,谁也不会笑他。可是我们,大褂儿上打一个补钉,还能到厂里去吗?妈的“长衫班”,借了债,也得挣场面!
  〔桂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赵振宇 可是,也许,从“李陵碑”的眼里看来,以为我们的生活比他好吧!人,反正是永远也不会满意的,不满意就有牢骚,牢骚就要悲观,悲观就伤身体,你说身体是咱们自己的,我为什么要跟自个儿的身体作对呢?所以我,就是这样想,有什么不满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和那些更不如我的比一比,那心就平下去啦,譬如说……
  赵 妻 (从旁插嘴,爆发一般的口吻)譬如说,譬如说,只有你,没出息,老是望下爬!为什么不跟有钱有势的比一比?
  赵振宇 (不去理会她,坐下来,预备长谈了)譬如说——
  赵 妻 别譬如说啦,今天不上课吗?
  赵振宇 (好像不听见)譬如说,我们有机会念书,能够懂得事情,能够这样的看着这个花花世界,有时候随意的发发议论,这也是一种权利啊!(大声地)哈哈哈——
  林志成 (大不以为然)唔唔,这样的权利,我可不敢当!
  赵振宇 可是,林先生,平心说,社会待我们念书人,已经很不错啦,中国能有多少人能够念书,能够有跟我们一样的……
  赵 妻 (冷冷地)还算不错,哼,那你可以去当叫化啦!
  赵振宇 我说,现在全世界上的人,都一样地在受难,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你瞧,这段消息,(将报纸递过去)我们在马路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哪一个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坐在铁甲车上,满脸的杀气,铁帽子下面的那双有凶光的眼睛,好像要将我们吃下去,可是把那套老虎皮脱下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林志成 (接过报纸来看,悲痛的表情)什么?……
  〔黄家楣推开窗来下望。
  赵 妻 (以为有什么新奇的消息了)什么事?
  赵振宇 你不懂得!
  赵 妻 不懂得才问你啊!
  赵振宇 好,那么我讲给你听。(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学生讲故事的姿态)报上说,在一个……咱们中国贴邻的国度里,有一个兵,他打过仗,得过勋章,懂吗?胸口挂的勋章……可是退了伍,他就养不活他的老婆和爹娘,在一个晚上,他偷偷地借了一个房间,吞鸦片烟……不,不,(连忙去看了一看报)吞毒药自杀啦!他在遗书上说,我卖尽了可以卖的东西,现在,只剩这一个父母传给我的身体啦,听说医学校里要买尸首,那么就把我的尸首卖了养家吧!……结果,根据他的遗嘱,把尸首卖了,卖了大洋三十六块,扣去旅馆的房钱一块二毛,他的爸爸淌着眼泪领回了三十四块八毛的遗产!报馆记者在这一新闻上面安上一个标题——标题懂吗?就是题目,《壮士一匹,实价三十四元八毛》!
  林志成 (愤愤地)妈的!(把报纸一掷)扣他一块二毛的那家伙简直是强盗!
  赵振宇 可不是,只是为着钱,为着这一点点钱……(回头故意和他妻子开玩笑)所以,我见了钱就讨厌!
  黄家楣 (悲怆的口吻)桂芬!
  〔桂芬听得出神不应。
  林志成 哼!……咱们中国,有的是浮尸,尸首也卖不到这样的价钱!赵振宇
  (又有新的话题了)嗳嗳,讲到浮尸,今天报上说……
  〔小天津——一个“白相人”风的年青人,推门进来,对大家望了一眼,一直地往楼上去了。赵妻对桂芬用一种轻蔑的表情耳语,态度间有多少的得意。
  桂 芬 (睁着好奇的眼)当真?
  赵 妻 (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亲自看见的,前晚上鬼鬼祟祟地陪她出去,昨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昨晚上在这儿,(指指水斗边)我还看见他向女的要回扣!
  桂 芬 (掩口)丢人的!
  林志成 妈的,这世界真是男盗女娼,还不是为了钱,什么丢人的事都可以做!
  〔楼上施小宝看见小天津便大声地喊:“滚出去!”大家抬头听。
  林志成 有朝一日我有了势力,我一定要(恨恨地)把那些……(正要讲下去的时候——)
  赵振宇 (大声地)啊!(跳起来)只有三分钟啦!(拿了桌上的书往外就跑)
  赵 妻 (怒目瞪着他)死也改不好的坏脾气!
  黄家楣 (从楼上)桂芬!桂芬!
  桂 芬 (抬头)什么呀?
  赵振宇 (猛然地推门进来)忘了帽子!(奔入屋内,取了帽子胡乱地往头上一套,奔出)
  赵 妻 (赶出去,在门口喊)喂,为什么不换套鞋?……(望见他一溜烟的去了,只能回转,嘴里咕噜着)
  〔桂芬把洗的衣服绞起。
  林志成 (发牢骚和谈话的对手走了,只能回到自己房里去)买什么小菜啦,九点钟还不回来!
  〔黄家楣走出亭子间往下走,这时候桂芬正揩着手迎上去。
  黄家楣 来!
  桂 芬 什么事,还有几件衣服没洗好呐。
  〔赵妻收拾房间,林志成独自打水洗脸。
  黄家楣 (站在楼梯中间)忙什么,这样的天气,一会儿就下雨,洗了又不会干。
  桂 芬 (望着他)有什么事?
  黄家楣 (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有吗?
  桂 芬 (不懂)什么?
  黄家楣 昨天的——(下半句咽了下去)
  桂 芬 (会意了,低了头)买了小菜,还剩几毛钱。
  黄家楣 那,今天……
  桂 芬 (抬起头来望着他)今天?
  黄家楣 (沉默了一刻,另找话题似的装着苦笑)桂芬!你觉得爸爸……你觉得爸爸对我很失望吧?看他的神气……
  桂 芬 为什么?我看不出。
  黄家楣 (沉痛地)为什么?卖了田,卖了地,典了房产,借了榨得出血来的高利钱,把一个儿子培植出来,可是今天……
  桂 芬 (拦住他)你老讲这一套,什么用?你又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情,又不是偷懒不愿找事情做,这样大的上海找不到一件小事情,这又有什么办法啦!
  黄家楣 (抓着自己的头发,渐渐兴奋)全是那时候高等小学的姚先生讲坏的,他跟我爸爸说,这孩子是一个天才,学校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高材生,将来一定有成就,让他埋没在乡下太可惜啦!可是现在,要是他还活着,我倒要请他来看一看,天才在亭子间里面!(咳嗽)
  桂 芬 怎么啦,你又是……(顾虑旁人听见,制止他)
  黄家楣 (沉默了一下,透了口气,放低声音)爸爸好容易到了上海,要他整天地在亭子间里管小孩,这不是太可怜吗!
  桂 芬 我知道,可是——
  黄家楣 小孩儿不是还有个锁片吗?(将视线避开桂芬)
  桂 芬 (耸一耸眉毛)上次给你的三块几毛钱,不就是这金锁片换的吗?
  黄家楣 唔!(黯然)咪咪很可怜,这一点东西也……
  桂 芬 (望了他一眼,不语)
  黄家楣 那么,你——(不讲下去)
  桂 芬 什么?(望着他)
  〔黄家楣俯首不语。
  桂 芬 (慢慢地)本来,有钱,是有钱的样子,没钱,是没钱的样子,你爸爸在这儿也不会住得很久吧!……
  〔黄家楣不语。
  桂 芬 (自然流露)我倒担心着今后呐。这边借三块,那边借五块,一天天地撑下去,总有一天……
  黄家楣 (骤然地抬起头来,爆发似的)你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有事情做吗?……(讲了这一句,又突然止住了,垂头)
  桂 芬 (狼狈)不,不,我不是这样说,嗳,你又是,(改换了央求的口吻)家楣,我说错啦!
  〔黄家楣无言地用手抚了一下她的肩膀,转身要上楼去。
  〔这时候后门哑然地推开,黄父抱着咪咪进来,似乎很高兴。咪咪一只手拿着一块蛋糕,一只手拿着一串荸荠。阿香反背着手,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两只眼盯着她母亲。
  黄 父 哈哈,对啦对啦,是这一家,你很聪明!黄家楣 爸回来啦!(要迎下去,突然咳嗽起来)
  桂 芬 你上去吧,这儿风很大。
  赵 妻 (望着她女儿的手)什么?谁给你的?……
  阿 香 (手里也是一串荸荠,嘟着嘴)我说不要,他(指着黄父)一定要给我的。
  赵 妻 蠢东西,客气也不懂得!(对黄父正要讲话,一会儿想起,用手势表示感谢之意)
  黄 父 (大声地)亏得她,上海的屋子全是一个样,一出门就找不到是哪一家啦!哈哈哈!(走向楼梯)
  赵 妻 (取过阿香的荸荠,勒下三个)吃一半!(随手提起自己的围身裙,按在阿香的鼻上)哼!
  〔阿香用力一哼,发出很响的声音。
  赵 妻 五岁啦,连鼻涕也不会哼!(带着阿香进房去)
  黄家楣 (忍住了呛,装着笑,接过咪咪)小东西,尽要老爹抱!(对父)爸爸,上去躺一下吧,今晚上去看大戏,《火烧红莲寺》。
  〔桂芬望着小孩手里的荸荠。
  黄 父 (听不清,依旧答非所问)唉,不要紧,不要紧,算得什么,乡下的小孩儿一顿就吃这么三十五十个,吃吃,就吃惯啦!哈哈……
  〔桂芬沉着脸回到水斗边。天上又是一阵骤雨,她只能退了一步站在灶披间门口,黄家楣用手帕按着嘴也走出亭子间来,好像为着不使他父亲看见一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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