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哈代-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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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一直沉浸在幻想的美梦里,似乎已经忘记了岁月的流转;似乎忘记了白天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也似乎忘记了圣母节已经临近,不久紧接而来的就是旧历圣母节,她在这儿的工期也就结束了。
但是在那个结账的日子完全到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苔丝思考起完全不同的问题来。有一天晚上,她在那座小屋里像平常一样和那一家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坐着,这时传来敲门声,问苔丝在不在这儿。苔丝从门口望去,看见门外有一个人影站在落日的余晖里,看她身材的高矮像个妇女,看她身材的肥瘦又像一个孩子,她在暗淡的光线里还没有认出是谁,那个人就开口喊了一声“苔丝”!
“哎呀——是丽莎·露吗?”苔丝用吃惊的语气问。她在一年多前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现在猛然长成了这么高的个子,连丽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长高了,以前她穿在身上嫌长的袍子,现在已经显得短了,一双腿也露在袍子的外面;她的手和胳膊也似乎感到拘谨,这说明她还没有处世的经验。
“是我,我跑了一整天了,苔丝!”丽莎用不带感情的郑重口气说,“我到处找你;我都给累坏了。”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病得很重,医生说她快要死了,爸爸的身体也很不好,还说他这样的高贵人家像奴隶一样地去干活太不像话;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苔丝听后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让丽莎·露进门坐下。丽莎·露坐下以后,吃了一点儿点心,苔丝这时也打定了主意。看来她是非立即回家不可了。她的合同要到旧历圣母节也就是四月六日才能到期,但也没有几天了,所以她决定立刻大胆动身回家。
要是当晚就动身,她们可以提前十二个小时回到家里,但是她的妹妹太累了,不等到明天走不了这样远的路。所以苔丝就跑到玛丽安和伊茨住的地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并请她们在农场主的面前好好地替她解释。她又回来给丽莎做了晚饭,然后再把她安顿在自己的床上睡了,才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尽量地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一个柳条篮子里,告诉丽莎明天早上走,自己动身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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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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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钟声敲响十点的时候,苔丝就在春分时节寒冷的黑夜里上路了,她要在清冷的星光中走完十五英里的路程。在人迹稀少的地方,黑夜对于一声不响的夜行人来说不是危险,而是一种保护;苔丝知道这一点,所以就专门拣她在白天害怕的最近的路走;不过在那个时候,路上没有拦路打劫的,加上她一心挂念着母亲的病,所以也就不怕鬼怪了。她就这样一英里接着一英里地走,上了山又下山,终于走到了野牛坟;大约半夜时分,她站在野牛坟的高地上向下面一片昏冥的深渊望去,只见山谷里一片黑暗,在山谷的另一边,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在高地上已经走了大约五英里的路,然后再在低地上走十或十一英里的路,她就走完这次回家的全部路程了。在她下山的时候,那条蜿蜒而下的山路刚好在暗淡的星光下可以看清。她走了不久,就走到了同山上完全不同的土壤上了,那种不同可以用脚踩出来,用鼻子闻出来。这就是黑荒原谷的粘质土壤地带,在谷内这一部分,收税的卡子路一直没有延伸进来。在这些难以耕种的土地上,迷信的流行倒是经久不衰。这儿曾经是一片森林,在这种夜色朦胧的时刻,似乎遥远的和最近的融合在一起,表现出某些旧日的特点,所有的树林和高高的树篱,也显得威严可怖。这儿是追猎公鹿的地方,也是通过针刺和投水而验明女巫的地方,当你从这儿走过的时候,还有一些绿色的精灵嘲笑你,吓唬你;——人们现在仍然相信,这几遍地都是妖怪和精灵。
苔丝从纳特伯利的乡村酒店经过时,酒店的招牌嘎吱嘎吱地响着,回应着她走路的脚步声,村子里没有人,除了她谁也不会听见。在苔丝的想象里,她看见茅屋里的人,肌腱松弛了,肌肉放松了,躺在黑暗的屋顶下,盖着小紫花格子的被子,正在蓄积体力,等到第二天早晨汉姆布莱顿的山顶刚染上朝霞,他们就要起来从事新的一天的劳动了。
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她终于走完了蜿蜒曲折的篱路的最后一段弯路,进入马洛特村;她走过乡村会社游行时她第一次见到安琪尔·克莱尔的地方;那一次他没有和她跳舞,苔丝至今仍然还有一种失望的感觉。在她的母亲住的那座房屋的方向,她看见有一缕亮光。亮光是从卧室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的前面有一根树枝不住地摇动,弄得亮光似乎在向她眨眼一样。等到她能够看清房屋轮廓的时候——屋顶是用她的钱新盖的——她立刻想起了旧日的所有情景。这座屋子是她的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天窗上的斜坡,山墙上的石灰,烟囱顶上的破砖,都和她有着某种共同的特点。在她看来,这一切东西都带有一种模糊不清的特点,意味着她的母亲病倒了。
她轻轻地打开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下的房间是空的,陪伴她母亲的邻居走到楼梯口小声告诉她说,德北菲尔德太太现在虽然睡着了,但是还不见好转。苔丝给自己做了早饭吃了,接着就在她母亲房间里看护她的母亲。
她在早晨见到了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都像是被人拉长了的样子;虽然她离开家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是他们的成长却是叫人吃惊的。她现在必须一心一意照顾他们了,因此自己的忧愁也就顾不上了。
她父亲的身体还是同过去一样,害着那种叫不上名字的病,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里。不过苔丝回来后的这一天,他却特别有精神。他说他想出来一个过生活的办法了,苔丝问他是什么办法。
“我想,我们给英国这一带所有的考古学家都寄一封信去,”他说,“请他们寄钱来维持我的生活。我敢肯定他们会把我的要求当成一件富有浪漫精神、艺术趣味和恰当不过的事来做。他们花了大量的钱去保护古代遗迹,去发掘人的骨头之类的东西;如果他们知道了我这个活古董,他们一定会更加觉得有意思的。最好是有一个人去一个个告诉他们,说现在就有一个活古董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却没有重视他!这件事是特林汉姆牧师发现的,如果他还活着,我敢担保他一定会去办这件事的。”
苔丝急于处理目前一些紧急事情,顾不上和她的父亲去争论他的伟大计划,她虽然接济过家里几次,但家里的状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善。当她把家里的事情弄妥当了,这才开始注意外面的事情。那时已经到了栽种和播种的季节,村子里的人许多园子和租种的公地都已经耕种过了,可是德北菲尔德家的园子和租种的公地还荒着。她一了解,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们家把做种的土豆全吃光了,——这真是一个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的错误了。她尽快地弄到一些她能够弄到的别的作物种子,过了几天,她父亲身体也好多了。苔丝又哄又劝,她父亲才出来照看园子:而她自己则去耕种她家租种的离村子有二百码远的一块公地。
她被束缚在病房里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加上她母亲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所以她也愿意出去种地。剧烈的运动可以使人的思想放松。她家租种的那块地在高处那块干燥开阔的圈地中间,那片圈地里大约有四五十块租种地,种地的白天做完了雇工的活儿,晚上就到租种地里忙碌。挖地通常在六点钟开始,要一直干到天黑或者月亮上来的时候。在那个时候,许多租种地里开始烧毁一堆堆野草和垃圾,天气干燥,正适合把它们烧掉。
有一天,天气晴朗,苔丝和丽莎·露一起在自己的租种地里干活,那天邻居们也在那块圈地里,他们一直干到傍晚,干到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洒在那些把圈地分成一块块租种地的白色界桩上。太阳落了,黄昏来了,大家点燃租种地里的茅草和卷心菜的菜根,地里冒出来一阵阵火光,浓烟被风一吹,租种地的轮廓时明时暗。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大团大团的浓烟被风吹得贴地滚动,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半透明的发光体,把干活的人相互遮挡起来;这时候,白天是墙晚上是光的“云柱”①的意思,就可以领会了。
①云柱(pillar of a cloud),见《圣经·出埃及记》第十三章第十七至二十一节。
夜色越来越浓,有些男人和女人就放下地里的活儿回家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留在地里,想把手里的活儿干完,苔丝虽然叫她的妹妹回去了,但是她自己还留在地里。她当时拿着叉子在烧着野草的租种地里干活,那把叉子有四个发亮的齿,碰到土里的石头和硬土块,就发出叮当的响声。有时候她全身都笼罩在火堆燃起的烟雾里,有时候身上一点儿烟雾也没有,只有火堆燃起的黄铜色火光照着她。今天她的穿着也有点儿奇怪,是一副惹人眼目的样子;她穿的一件袍子已经洗得发白,袍子的外面罩一件黑色的短上装,给人总的感觉她既像是一个参加婚礼的人,也像是一个送葬的人。在她背后稍远一点儿的妇女,在昏暗中看得见她们身上穿的白色裙子和灰白的脸,只有她们偶尔被火光照亮的时候,才能看见她们的全身。
在西边,光秃秃的棘树的枝条像铁丝一样,结成树篱,形成一块块田地的边界,在低矮的灰白天色里十分显眼。木星高悬在空中,好像一朵盛开的黄水仙,它是那样明亮,差不多能够照出影子来。天上还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小星星。远处有一只狗在叫,偶尔也听见车轮在干燥的路面上嘎吱嘎吱地碾过。
因为天色还不晚,工人们手中的叉子挣③直响;那时的空气虽然清冷刺骨,但是已经有了春天的细语,鼓舞了种地的人。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刻,在哗剥直响的火堆里,在忽明忽暗的离奇的神秘里,有一种东四使大家和苔丝都喜欢待在地里。在冬天的霜冻里,夜色就像魔鬼,在夏天的温暖里,夜色就像情人,而在这种三月的天气里,夜色却像镇静剂一样。
当时谁也没有去看自己周围的伙伴。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地面,看着刚翻开的被火光照亮的地面。因此,苔丝一边翻着泥块,一边痴情地唱着短小的歌曲,不过现在她对克莱尔会来听她唱歌已经不抱希望了,过了好久,她才注意到有一个人在她的附近干活——她看见那个人穿着粗布长衫,和她一样在租种地里翻地,她以为那个人是她父亲请来帮她干活的。当那个人挖得离她更近了些,她看他看得更清楚了。有时候烟雾把他们隔开,烟雾一飘走,他们又能互相看见了,不过烟雾又把他们和其他的人隔开了。
苔丝没有和她一起干活的这个人说话,他也没有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多想一想,只记得白天他不在地里,知道他不是马洛特村里的人;近几年来她时常离家,有时长期离家,所以她不认识那个人也不足为怪。他挖地挖得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得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及子上的铁饭像她叉子上的铁齿一样闪光。当她把一把枯草扔到火堆上的时候,她看见他在对面也在做同样的事。火光一亮,她看见了德贝维尔的那张脸。
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他的样子也非常古怪,身上穿着只有最古板的农民才穿的打褶粗布长衫,他这种极其好笑的样子使她心里感到阵阵发悚。德贝维尔发出一声低低的长笑。
“如果我想开玩笑,我就要说,这多么像伊甸乐园啊!”他歪着头看着她,想入非非地说。
“你说什么呀?”苔丝有气无力地问。
“一个爱说笑话的人,一定要说我们两个人的情景就像在伊甸乐园里一样了。你是夏娃,我就是另外那个人,装扮成一个下等动物来诱惑你。我相信神学的时候,很熟悉弥尔顿描写的那个场面。有一段这样说——
“女王,路已铺好,并不太长,
就在一排桃金娘的那边……
……要是你接受
我的指引,我马上就带你去。”
“那么带路吧,”夏娃回答。①
①见弥尔顿《失乐园》第九章六二六至六三一行。
“等等。我亲爱的亲爱的苔丝,我只能把这些话向你说出来,这都是你以为的或者想说的话,但这样说不是真实的,因为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