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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白鲸 作者:赫尔曼·麦尔维尔-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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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惧笼罩了我的灵魂,我一动不敢动,好像已经僵了一百年!

  我一动不敢动,尽管我知道只要我稍微动一动,那幽灵的手就会消失。

  最后我也不明白它是怎么消失的,一想到它我就浑身颤抖不止,很多年都难以去掉回忆到它时的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今天,我一觉醒来,看见、感觉到魁魁格的胳膊以后,其恐惧与吃惊的感觉,与儿时的那次感受颇为一致。

  我定了定神,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心放宽了。

  我试着挪开这丈夫似的搂抱,但没有成功。

  “魁魁格!魁魁格!”

  回答我的是一阵鼾声。

  我翻了个身,试图挣脱他的胳膊,可脖子上的感觉就好像套着个马鞍子,挣不出去。

  那个吃人的土著还在酣睡,他的身边放着那把斧头烟斗,像个婴儿。

  想一想真是有点可笑,我怎么和一个吃人的土著还有一个莫明其妙的“婴儿”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呢?

  “魁魁格,魁魁格,醒醒!”

  他这种夫妻式的搂抱让我十分恼火,我拼命地嚷叫起来。

  他动了动身子,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鬼话,终于收回了胳膊,坐了起来。

  他揉了探眼睛,有点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已经彻底忘了我是谁。

  我没吭声,凭他在几乎空白的大脑里搜寻着关于我的信号。我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似乎已经想起我是谁了,一下子跳到地板上,冲我打着手势,意思是他要先穿衣服,而后我可以一个人在屋里慢慢穿衣服。

  噢,魁魁格,你的这个建议还是很文明的。野人的敏感一旦表现在礼仪上,是十分让人感动的。

  相比之下,倒显得我有点粗俗无礼了。我好奇地看着他穿衣服的一举动,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啊,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办着这样的事。

  他穿衣服的次序是自上而下的。先戴上那顶高高的獭皮帽子,然后,然后似乎应该穿上衣了,可是他没有,说明我刚才自上而下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找到他的靴子,戴着他高高的帽子钻到了床底下。从他吭哧吭哧的用力的声音来判断,是在穿靴子。

  真是奇怪,这种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穿靴子的礼仪,一定是一种由野蛮向文明过渡时期的礼仪。

  魁魁格既不是毛毛虫,也不是蝴蝶,他的进化还没有完成,是个尚未毕业的学生。因为纯粹的野蛮人是不在乎当不当着人的面穿靴子的,可一个文明的人也不会钻到床底下去穿靴子的。

  他从床底下爬出来时,帽子歪了,靴子好像也没穿好,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窗户上没有窗帘,街道又很窄,对面的人是很容易看见这屋子里的一举一动的。

  魁魁格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却光着身子,这太有点失礼仪了。

  我请他先穿上裤子再去洗脸。可魁魁格却并不洗脸,他只洗胸口、胳膊和手!

  他穿上了背心,把肥皂打在了脸上,看样子要刮胡子了。令人吃惊的是,他拽过那枝标枪来,退掉木把儿,抽出刀鞘,在靴子上来回蹭了几下,然后就三步两步奔到墙边,照着那面小镜子猛劲儿刮起脸来。

  噢,魁魁格啊,你可太让人吃惊了。不过想一想,也有他的道理。那标枪头儿是钢制的,锋刃犀科,作此用途,完全可以胜任。

  洗漱完毕,他套上他宽大的水手服,拎着他的标枪,志得意满地走出去了。

  
  









5.早餐

  起床穿衣,洗漱完毕,我走下楼去。心情甚至有些愉快地向科芬道了早安。尽管这家伙昨天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酒吧里已经聚了很多人了,住店的客人都来了。昨天没来得及细看,今天一注意才知道,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捕鲸者:大副、二副、三副;铁匠、木匠、铜匠;还有标枪手、守船人,不一而足。

  他们的肤色一律棕黑,衣着随便,蓄胡子的人占了很大的比例。

  你可以通过他们的外表来判断他们在岸上已经呆了多长时间了。

  瞧,这个小伙子,两颊赤红,像烤过的梨,他从印度洋回来不超过三天。

  他旁边那一位,颜色没他那么重,身上似乎有点锻木的味道,他上岸有一个星期了。

  有的人脸上只剩下一丝隐隐约约的热带的黄色了,他们在岸上肯定已经呆了好几个星期了。

  不过,谁也不能从魁魁格的面色来判断他上岸的时间。

  “吃饭喽!”科芬吆喝着。

  在桌边落坐以后,我就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捕鲸的故事,可大家却一律地沉默。大家的仪态举止似乎还有些忸怩。

  这实在让人费解。

  据说经过风浪见过世面的人就比较老练了,在稠人广座之中的仪态也十分自然得体。可眼前这些在汹涌的大风大浪中九死一生地闯过来的人们、这些一点也不羞怯地打死过鲸鱼的人们,如今围坐桌边,却都有那么一点羞羞答答的不安。

  噢,这是一群怕羞的狗熊、一群羞赧而又勇敢的捕鲸人。

  魁魁格在这群人中似乎并不太显眼。他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不苟言笑。

  他的出众之处在于拿着标枪吃饭,而且用标枪吃饭。他不喜欢热咖啡、热面包卷之类的东西,只喜欢那半生不熟的牛排。

  他的标枪直奔牛排而去,稳准狠地戳起一块来,回送到嘴边。每一次出击和回兵都有刺破别人脑袋的危险。好在他举止还算稳当,这在他们这一群人中已经算是有礼仪、有教养了。

  魁魁格吃饱以后,马上就走了出去。我出去散步时,看见他正叼着他的斧头烟斗,吸烟化食呢。那顶奇特的高帽子还戴在头上。

  
  









6.街市

  魁魁格在文明社会的街头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可在新贝德福,像他那样奇形怪状的人竟随处可见。

  这在任何一个大码头也许都是常事儿,即使在百老汇,也常有地中海的水手冲撞胆小的太太小姐;伦敦的摄政大街上见到东印度的水手和马来人也不难;孟买街头又蹦又跳的美国化令当地的土著恐惧万分。

  不过,你只有在新贝德福,才能看见食人土著坐在街头聊天,他们是地道的野人,他们赤身裸体的样子会让初来乍到者惊讶不已。

  在这些来自蛮荒之地的以捕鲸为生的土著之外,还有很多从新罕布什尔之类的地方来的预备役捕鲸手。他们一向在山林、原野上劳作,身强体壮却没见过任何世面。如今急急地奔到海边,千方百计地要加入捕鲸的行列,看准了这是个名利双收的好事业。

  你看,那一位,头戴獭皮帽,身穿燕尾服,系着一根水手用的腰带,还挂着一把带鞘的刀;这一位,戴着风帽,穿着羽纱大氅;有的人背心上装有铃式揿钮、帆布裤子上加有吊带。穿这样的衣服出海,真是笑话,一阵狂风暴雨就会让他们捂着帽子、拎着吊带抱头鼠窜的。他们大多是乡下的少年,他们会为了不让太阳晒黑双手而在夏天戴上鹿皮手套,然后再去割他的那两亩草地的。

  新贝德福不仅有这些奇怪的人,更有很多与这块贫瘠的土地不相配的豪宅富邸、华园美苑。

  它们的产生也源于魁魁格手中那样的标枪。如果没有捕鲸业,这里与荒僻的拉布拉多海岸是没有多人区别的。这里所有的建筑与钱财,都是从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捞来的,是用标枪从大海里戳上来的。

  据说在新贝德福,为女儿做嫁妆的经常是一条大鲸鱼,为侄女儿做嫁妆的是小鲸鱼。在排场的婚礼上,宽大的油池里通宵都点着鲸油灯。

  新贝德福的夏天是美丽的,枫树在街头形成了一道蔽日的绿色胡同;新贝德福的秋天也是美丽的,耸入云霄的七叶树像华表一样矗立在你身旁。

  新贝德福的女人如花朵般鲜艳。花朵只在春夏盛开,她们却一年四季点缀着这美丽的海滨城布。

  据说,年轻姑娘们身上都有一股麝香似的味道,她们当水手的情郎还没有靠岸就会闻到她们身上的清香,让他们误以为到了丁香群岛!

  
  









7.生死之念

  新贝德福有个捕鲸者的教堂,就要扬帆远航的捕鲸者们在礼拜天的时候都要到这个教堂来,我也不例外。

  雪雨飘然而至,我裹上我那件熊皮外套,走进了雨雪之中的教堂。

  教堂里有几个水手、几个水手的妻子和几个水手的遗孀。

  外面雨雪萧萧,里面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就要离别的人们沉浸在一种默然的哀伤之中,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这些心思却笼罩在同样一种凄凉之中。

  牧师还没有来,他所站立的讲坛空空的。讲坛两侧镶在墙上的石碑却无声地宣讲着:

  约翰·塔尔伯特之碑

  约翰·塔尔伯特,在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一日,于寂寞岛畔的巴塔哥尼亚海面,失足落海,终年一十八岁。

                姐姐特立此碑为念

  罗伯特·朗,威利斯·埃德利

  纳森·赫尔曼,沃尔特·坎尼

  塞恩·梅亚,塞缨尔·克拉克之碑

  上述六人均为“伊莱扎号”船员,在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于太平洋海面被一巨鲸掠入大海。

           幸免于难的船员特立此碑为念

  伊齐基尔·哈代船长之碑

  在一八三二年八月三日,于日本海为一抹香鲸所害。

                未亡人立此碑为念

  我拍掉头上的冰碴子、抖掉外套上的雨雪,坐在了门边的一个座位上。一回头,魁魁格竟然就坐在我身边!

  这里庄严肃穆的气氛显然影响了他,他脸上有一种犹疑的神色,好奇心被逗了起来。

  教堂里这么多人,只有一个魁魁格注意到了我的到来,因为只有他不识字,没有像别人那样念碑上的字。

  我不敢肯定这碑上的人与教堂里的人有什么亲属关系,但是碑上的人们的遭遇可以肯定是捕鲸者们无可避免的,你只要出了海,随时都有那样的危险。所以教堂里这些显然都与捕鲸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的人们,面对这样的文字,无不忧伤。

  郁积在心中的忧伤幻化成沉重的无声无息,使每一个面对并无骨灰的碑文的人,陷入无休无止的凄怆!

  啊,啮蚀人心灵的文字啊,你是那么冷硬无情,不为人间的一切所动!

  死,噢,我们为什么要在昨天动身前往阴间去的人的名字前面,加上这么一个含义深长却无情无意的字呢?如果他去的是遥远的东印度群岛,那就没必要加上这个字了;如果他死了,未亡人会得到死亡保险金;而在六千年前就死了的亚当却还活跃在人们的言语之中;另外,人们对生活在那个被人们认为是极乐世界的人总是放心不下;大家都希望死去的人永远沉默,如果那个荒坟野冡突然间发一声响,那就会引得倾城出动,愕然惶然。

  所有的这一切、围绕死亡的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坟冡的周围不仅有豺狼,还有思念;对于死亡的疑惧,竞是人类希望的源泉之一。

  在这样一个夹风带雨、雪花儿飘飘的早晨,天空是那么阴暗;朦胧中我读到了这些先我而去的捕鲸者们的命运,心情可想而知。

  是啊,以实玛利,你的命运也许和他们如出一辙啊!

  然而很快我就从这种哀婉的情绪中跳了出来:尽管这是个把头颅挂在标枪尖儿上的行业,但也正是它给人们带来在短时间内飞黄腾达的机会。

  生死之念也许你我都有些误会,现世中被称为我的影子的我,才是我的本体,我的身躯只是我本体的臭皮囊,如果谁要我的身躯,那好,拿走吧,有没有它无所谓!

  不要像水中的牡蛎看太阳,误以为混水就是稀薄的空气,灵魂与躯体的轨真孰伪需要你理性不断地关照。

  好了,为南塔开特三呼万岁吧,新生活就在眼前了。

  
  









8.梅普尔神甫的讲坛

  突然,教堂的门开了,雨雪之中走进一位身高体健、德高龄华的老人来。

  他就是为捕鲸者深爱的梅普尔神甫,年轻时当过水手和标枪手,后来投身教会事业。

  梅普尔神甫的脸上有一种神奇的光泽,那种像二月的雪地突然冒出嫩绿的枝芽时闪烁的光泽,我相信,只有返老还童的人才有。

  即使你对梅普尔神甫的过去一无所知,你也会深深地被他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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