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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西西里人-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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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点她能理解。她自己也有着西西里人强烈的自尊心,她为他感到自豪。许多年前,正是由于这种自尊心,由于不甘受贫穷之苦,她说服丈夫去美国闯荡新生活。她是位幻想家,她相信命运是公正的,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有一席之地。她在美国攒了一笔钱,同样是她那强烈的自尊心使她决定回西西里来过女皇般的生活。谁知一切都成了泡影,战争期间,意大利里拉变得一文不值,她再一次陷入了贫困之中,她认命了,可对孩子们却寄予厚望。当她发现图里具有她自己身上的那种气质时,她感到分外高兴。然而,图里总有一天要与西西里严峻的现实生活发生冲突,她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她目送着他出了门,踏上铺满鹅卵石的贝拉街去赶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她儿子图里走起路来像只大猫,他那宽阔的胸部,他那有力的四肢,使得身旁的皮西奥塔看上去就像一杆西沙尔麻一样。阿斯帕纽具有她儿子所没有的冷峻狡诈,勇猛之中不乏残忍。阿斯帕纽会在这个谁也无法逃避的险恶世界里保护图里的。她相信她儿子更为漂亮一些,可她也很喜欢阿斯帕纽那橄榄皮似的俊美。 
  她一直看着他们沿着贝拉街走到出城通往卡斯特拉迈尔平原的地方。她儿子图里·吉里亚诺和她妹妹的儿子加斯帕尔·皮西奥塔,这两个年轻人刚20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她既爱这两个孩子,又为他们担惊受怕。 
  终于,两人连同他们驴子一起消失在路上隆起的高坡后面,但她仍在看着,最后,他们又在高出蒙特莱普镇、快要进入环镇山脉的地方出现了。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就这样一直看着,好像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们似的,直到他们在环绕山头的晌午薄雾中消失。他们正化入到自己传奇故事的序幕之中。 

  
  
第四章



  1943年9月的西西里,老百姓要想生存下去,只有做点黑市生意,当时仍然采用战时的做法,老百姓的口粮严格按计划供应,农民必须按规定价格将粮食卖给中央粮仓,换取那几乎一文不值的纸币,然后政府再低价把这些粮食配售给老百姓。据说这样一来,就会人人都能得到足以生存的粮食。实际上,农民们想方设法不把粮食卖给政府,因为他们卖给中央粮仓的粮食全都被唐·克罗斯·马洛及与他勾结的贪官们盗卖到黑市去了。老百姓自己反而要去黑市高价购买粮食,为了谋生,他们常常违背禁令,偷偷从事地下贩运。一旦被抓获,他们就要被判刑入狱。新组建的罗马民主政府又有什么用?老百姓是获得了选举权,可是他们还得忍饥挨饿。 
  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现在正干着这违法的行当,可他们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儿。皮西奥塔与黑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事全由他来安排。他已和一农民谈妥,他们帮他把一大驮乳酪从乡下运到蒙特莱普一个黑市商人那儿,他们可以得到四只熏火腿和一篮子香肠作为报酬。有了这些东西,图里姐姐的订婚宴席一定会办得相当体面。他们违犯了两条法律:一、禁止进行黑市交易;二、禁止私下从甲地贩运物品到乙地。当局根本无法强制实施黑市管理法规,除非把西西里的每个人都送进监狱。然而,打击私下贩运的情景却截然不同。武装警察在乡下到处巡逻,在交通要道设置路障,给提供消息者兑现赏金。他们当然不会去找唐·克罗斯·马洛的车队的麻烦,他的车队用的全是美国军用卡车,并且还待有特别的军事通行证。可他们却可以捕获不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贫民百姓。 
  他们花了四个小时才赶到那农民家中。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将一大块表面成粒状的白色乳酪以及其他货物驮上驴背,然后这上竹竿夹波尔麻编的帘子,伪装成送饲料的样子,因为当地养牲口很普遍。他们有着年轻人的自信和粗心,应该说还非常幼稚,就像小孩子把什么宝物藏起来让父母找,觉得他们肯定找不到一样。加之他们熟悉几条隐蔽的山间小路,便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们踏上了漫长的返乡小路。吉里亚诺让皮西奥塔在前面开路,探清有无武装警察。他们预先编好一套口哨报警信号。驴子在出发之前已吃饱睡足,现在行动起来显得轻松而乖巧。他们缓缓地爬着坡,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点危险的迹象也没有。这时,吉里亚诺突然看到他们身后大约三英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男了骑在马上,赶着六头骡子组成的骡队,正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走来。既然黑市中还有人知道这条路线,那么警察很可能要在这条线路上设置路卡。谨慎起见,他叫走在前面的皮西奥塔再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一个小时之后,吉里亚诺赶上了阿斯帕纽,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面咳着,一面还在不停地抽着烟。阿斯帕纽脸色苍白,他不该抽烟。图里·吉里亚诺在他身旁坐下来歇脚。他们自孩提时代起便达成默契:谁也不要企图向对方发号施令,所以吉里亚诺什么也没说。最后,阿斯帕纽在石头上将烟按灭,把剩下的一截熏得漆黑的烟头放进口袋里。他们又上路了,吉里亚诺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阿斯帕织在后面跟着。 
  避开大道,绕过村庄,他们沿着一条山间小道行进着。偶尔,还会看到一座古希腊的喷水池遗址,水从残破的雕像口中喷涌而出;或是看到一座几个世纪前诺曼底人为抗击入侵者而建的古城堡。图里·吉里亚诺又一次沉浸在对西西里的过去和未来的遐想之中。他想起了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教父曾答应过吉里亚诺,过了节日,他就来帮助吉里亚诺申请进巴勒莫大学学习。想起他的教父,吉里亚诺一时有点伤感。赫克托·阿道尼斯从不参加节日活动,醉鬼们常常拿他的个子矮小寻开心,甚至孩子们,有些比他还要高,也会羞辱他几句。图里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帝不让他拥有常人的身高,却让他拥有满腹经纶?在吉里亚诺看来,赫克托·阿道尼斯可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而且对吉里亚诺及其父母十分友善,因而深得吉里亚诺的爱戴。 
  他又想到了在自家小块田地里辛勤劳作的父亲,想到了衣着破旧的姐姐。所幸的是,玛丽安尼娜长得楚楚动人,虽然生于贫寒之家,又逢兵荒马乱的时代,还是找到了对象。然而,最令他担忧的是母亲玛丽亚·隆巴多。早在孩提时代,吉里亚诺就察觉母亲心中的痛苦和忧郁。尝过美国富裕生活的甘甜之后,生活在西西里贫困交加的小镇里,她是绝不会感到幸福的。每逢父亲谈起在美国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母亲总是泪流满面。 
  图里·吉里亚诺想,他要改变家庭的命运,他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将来做个像他教父那样有用的人。 
  突然间,他们进入一片小树林。这是附近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几片树林之一。整个西西里现在似乎到处只有白花花的大石头,还有大理石采石场。等到翻过山头之后,下去就是蒙特莱普,他们要注意提防穿梭往来的武装警察巡逻队。现在他们接近了奎特罗·莫兰这块四岔路口的空地,这儿也得留点神。吉里亚诺拉了拉驴子的缰绳,示意阿斯帕组停下来。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仔细聆听,周围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只有无数的小虫成群结队地贴近地面飞着,小虫飞速振动着翅膀和腿,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犹如远方传来的拉锯声一般。他们向前走,穿过空地,安全地消失在另一片树林中。吉里亚诺又沉浸在遐想之中。 
  树木突然变得稀疏起来,像是被人向后推过。他们正路过林中一小块开阔地,地上布满了碎石,崎岖不平,间或冒出一些竹笋,或者立着细长的叶子快落光的小草。夕阳在远处一座满是花岗岩的山头上下落,显得苍白而带寒意。过了这块开阔地,小路开始大幅度盘旋着通往蒙特莱普。猛然间,吉里亚诺的思绪被打断了。一道亮光,如擦着的火柴,突然一闪,射向他的左眼。他拉了下驴子,让它停下来并伸手向阿斯帕纽打了个手势。 
  离他们30码远的地方,三个陌生人从灌木丛后钻了出来。吉里亚诺看到他们头戴黑色硬军帽,身穿滚白边的黑军服。他又恼又羞,绝望地意识到:他被逮住了。那三人端着枪,成扇形向他们逼近。其中有两人很年轻,脸上红光发亮,脏兮兮的军帽滑稽地歪扣在后脑勺上。他们用微型冲锋枪对着他和皮西奥塔时似乎既一本正经,又掩饰不住洋洋得意之情。 
  走在中间的警察年纪较大,手中端着一支步枪。他脸上满是麻点和疤痕,军帽压得很低,盖住了眉毛。从袖子上的杠杠可以看出他是个中士。刚才吉里亚诺看到的那道亮光正是阳光从他手中的步枪枪管上反射出来的。他狞笑着,将枪一动不动地对准吉里亚诺的胸膛,看着他那狰狞的笑脸,吉里亚诺内心的绝望顿时化作一腔怒火。 
  中士端着枪迈步向前靠近,他的两名士兵也从两边包抄靠拢。这时,图里·吉里亚诺高度警觉,他发现两位持微型冲锋枪的年轻警察并不太可怕;他们正大大咧咧地向驴子走去,并未把两个囚犯放在眼里。他们示意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从驴子身旁走开,其中一人将枪放进持在身上的枪套里,甩到背后,然后伸手揭开驴背上的竹帘伪装。他发现装的是乳酪,美滋滋地吹了声口哨。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阿斯帕纽在慢慢挨近他,可端步枪的中士注意到了。他大喝一声:“喂,留胡子的,走开点!”阿斯帕组只得退回到图里·吉里亚诺的身旁。 
  中士又逼近了几步,吉里亚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张麻脸显得很疲乏,可说起话来却双眼放光:“喂,小伙子,这乳酪不错嘛!我们可以拿回营房调通心粉吃。来,告诉我谁让你们运的,讲了我马上放你们骑驴回家。” 
  没人答理他,他等了一会,仍是没人答理。 
  最后,吉里亚诺悄声说:“你要是放我们走,我就送你1000里拉。” 
  “拿你的里拉擦屁股去吧!”中士说,“来,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如果证件有问题,我会把你屎都打出来,让你拿证件擦屁股。” 
  听着中士这番盛气凌人的话语,看着他们身上那神气活现的滚白边黑制服,吉里亚诺的心凉透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擒,绝不会甘心让这些人抢走他家的口粮! 
  图里·吉里亚诺掏出身份证,慢慢向中士走去。他想走到对着他的枪口的射击弧度的死角。他知道自己的动作比绝大多数人灵活敏捷,他想孤注一掷。可是中士的步枪逼着他步步后退。中士命令道:“把证件扔在地上!”吉里亚诺只得照办。 
  皮西奥塔站在吉里亚诺左侧五步远的地方,他知道他的朋友此刻正在打什么主意,他也知道吉里亚诺衬衣里藏着一支手枪,他想分散中士的注意力。他上身前倾,一只手搭在挂在屁股后面的小刀柄上,他有一把小刀插在鞘中,用皮带挂在身后,故作傲慢地说:“中士,要是我把要我们运乳酪的人的名字告诉你,你怎么还要查我们的易份证呢?做买卖可要公平。”他停顿了一下,嘲讽道:“我们知道武装警察一向是信守诺言的。”他恨恨地从嘴缝中蹦出“武装警察”一词。 
  中士慢慢朝皮西奥塔走了几步,停下来,微笑着用枪对着他,说:“还有你,我的小花花公子,出示一下你的证件。要么和你们这头驴一样,根本就没有证件,可驴的胡须比你的漂亮多了。” 
  两名年轻警察乐得哈哈大笑。皮西奥塔双眼发亮,他朝中士迈近一步,说:“我没有证件,也没什么人要我们运。这些东西是我们在路上捡的。” 
  这句蛮横而带挑衅意味的话并未达到预期目的。皮西奥塔本以为中士听了这话之后会向他逼近,进人他的袭击范围,可现在中士却倒退几步,又笑了起来。他说:“bastinado会打掉一些你们西西里人的傲慢的。”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们两个,都给我躺在地上。” 
  所谓bastinado,是泛指用鞭、棍抽打身体。吉里亚诺知道一些蒙特莱普的老百姓曾在贝拉姆波兵营中挨过打。他们的膝盖被打碎了,头肿得像西瓜,回家后由于内伤严重再也不能干活了。吉里亚诺可不会允许武装警察对他来这一套,他单膝着地,装出要躺下去的样子,一手撑地,另一手放在腰带上以便随时抽出藏在衬衣下的手枪。这时开阔地沐浴在薄暮的轻柔雾雹中,远处,树梢顶上的落日没入最后一道山梁。吉里亚诺看到皮西奥塔傲然站在那儿,拒不从命。毫无疑问,他们不可能因为他偷运了一块乳酪就开枪打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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