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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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见桥那面人声嘈杂,你一句,我一句,惊喜骇怪,乱嚷了一会,只是听不清楚。少顷,有人说说笑笑,走下桥来,却是两个老者,一个后生。一眼看见素臣,齐声道:“咦,这个时候,还有人端坐在此,除非是淹不死的乌龟!”素臣立起身来道:“列位休得取笑!我是游湖覆舟,落水后,泅过岸边来的。因有同舟亲友,生死未卜,故在此打听。列位从那边来,曾听见今日湖中遇救者有甚人么?”那后生道:“这又奇了!今日里湖、外湖,翻掉船只,不知多少,须待晚来钱塘门、涌金门船埠查点回船,才有数哩;若是救起的人,更难打听。我们从松木场到天竺去的,因晓得湖里大水,耽搁半日,走过昭庆山门外,不料一座凉亭,被风吹倒,压死了几个人,寺中正乱着哩。二伯伯,你听那茶店中说的,是城里靳公公家祖茔里出了蛟。”一个老者道:“出蛟是不奇的。记得他家葬坟,请遍有名风水,说这穴是真龙潜伏,只怕被文曲星破掉。如今不知是不是?你这位先生,口音是下路,几时到我们杭州的?方才说同舟被溺之人,不知生死,倒要请教明白。”素臣走近前来,深深一揖道:“小生文白,吴江人氏。因路过贵处,在湖上小住,借寓昭庆寺。今早带一家童,沿堤游览,不期遇得世交故人,招小生登舟,叙谈许久,突遭此灾。小生落水,略谙水性,泅到堤边逃生万一。因见他们所坐之船,底已朝天,谅俱覆溺。惟未得确耗,是以滋忧。”老者道:“船底朝天,多分是覆溺的了。未识贵世交姓名籍贯,是何等样人?”素臣答道:“是江西人,姓未,舟中带着他两位小姐,家人小子并丫鬟,共是六人。小生落水时,船却未覆溺,不知何时被溺。”老者沉吟半晌,那后生插嘴道:“是了,是了,刚才有昭庆寺的香火说,发水时,他在堤上见湖中漂来一人,他就拾着一根竹竿,将那人衣服撩住,拉到堤边,又叫两个人相帮,始得捞起,岂知那人身底下,又是一人,牵连起来,竟救了两个,都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问他来历,说出姓未,原是主仆。你道因何牵连?也是忠义之气,感动神明,故能死里逃生的。他主人落水,老公赶忙跳下,钻入主人身底,要想驮他起来,所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岂不是义仆哩?后来问他住在何处,他说,还有家眷同时被溺,要在湖上觅一下处,倘被人救起,就此寻觅。否则,打捞尸首,也是要紧。不知何人哄传到城中,即有县里差役出来,说是县主奉抚院之命,如系江西未老爷,即便雇轿,送他们到署,再留差役探访家眷。未老爷本来不愿,因县主巴结上司,差人十分敦促,登时坐轿进城。那香火赚了四钱银子,是差人摸出来的。我在茶店听得明白,不知是这位的世交么?”素臣狂喜道:“据你说来,一些不错。”后生道:“这那里有错的,约略此时才进抚台衙门哩。”素臣道:“未老爷遇救,使我放心。但他老年无子,只有这两位女子,此番携带来杭,也是为了女儿的事,到此探亲。倘有不测,老年人伤心极矣!”老者道:“此事还须明日细访,我们湖上船多,或者有人救起,也未可知。天已晚了,我们要到天竺,还赶七八里路,不暇深淡。此去过桥,沿堤一直可到昭庆,你亦该回寓养息了。”说罢,三人一齐举步,道声失陪,拱手而别。素臣也不回答,看他们三人,一径望孤山走去。
此时雨点已住,水又退去尺许,一带长堤,全然现露。只是云容黯淡,暮色苍凉,水面微风,吹到身上,却是浸透衣裳,冷如冰结,渐渐的发起抖来。听那后生的话,未公遇救,倒也十分可信。但船中多人,不知是死是活?因想在船,与鸾吹姊妹主婢相见,虽不过顷刻晤对,不能逼视其貌。然劈面看来,不特鸾吹品格端重,自是载福之器。那金羽方在髫龄,部位上亦无短折横夭之征。就是这丫头,也生得丰肌秀骨,广额方颐,不似终于下贱的。奚囊是我家小子,素来文虚钟爱,替他算命,说道:“将来富贵功名,要与主人并肩事主。”那未家小童,恰比不上来,看他相貌,亦不十分轻贱。诸人竟不遇救,则是命造风鉴,一无可据。我文素臣从此不谈星相可矣!辗转沉思,满望再有人来,或者问些消息。那知坐了多时,寂无影响,但有湖中的水声,与林间的鸟声,嘈嘈杂杂,觉得耳烦心躁,好不自在!
正无聊间,忽听得前面堤边,隐隐有哭声,却又哽噎不出。忙立起来,依着声息,上前审视。走了四五十步,那哭声忽近忽远,忽扬忽抑,总是听不清楚。重复立住细揣,又像伏于草际,酷似女子声口。遂转向外边寻来,果然声音愈近。原来,此地是外湖堤是最热闹所在,去圣因寺不远,城中大家别业多所,古庙禅林,宋元遗踪,均在左近。著名胜景,如平湖秋月,更为游人憩宴之地。是日突然水涨,翻江倒海,自后山而下,不知底止,虽人尽室奔逃。加以哺时即雨,游人本来稀少,所以仓卒之间,水势虽平,尚是无人走动,看那墙坍壁倒的院宇,到处皆是。素臣走时,正是一座社庙的前面,却有几株桃杏,已被大风吹折,一丛杂树,夹着新芦,遮断湖光,寻不出下船的去处。望到庙后,乃是山谷,树木阴翳,绝不见一人影,那哭声却耳朵里直攒。素臣着急,满心要救他起来,拨开芦苇草一看,突然见有一男一女,在那里拖拽。一眼认定鸾吹,叫道:“妹子,你如何起来的?”鸾吹看是素臣,忙道:“如今我哥哥来了,快些放手,重重谢你便是。”素臣猜到几分,回过脸来,向那男的道:“这是我妹子,想来是你救起?妹子却又为何哭泣?”鸾吹道:“这位先生救我起来,要同到他家去,妹子不肯,在此扭结。”素臣道:“既是救命恩人,理应报答。今日难中,怎便有银钱?且同到寓处商量。”
那男人嗤的一声冷笑道:“谁要你酬谢?你口音是苏州,他是江西,怎冒认兄妹起来?不瞒你说,我老陶是杀人不救人的,今日湖中发水,我在堤边看他淌过来,因见他的姿首,正合我的用处,才肯捞他一捞。若说银钱,老子在靳府里见得多,怕不够使用,要你谢礼么?你这汉子快走,老子拳头,兀是无情的!”素臣愤从心起道:“你管我江西不江西,兄妹岂可冒认?你救命之恩,本是可感。若然乘人之危,逼勒起来,真与强盗无异!还说谢礼做甚?”那人指鸾吹道:“你也是个泼贱货,见他年轻貌美,赛得过我老头儿,就把路人叫起亲哥哥来了!”素臣忍耐不住,伸起拳头,劈面打来。那人不防,向后一退。素臣又是一拳,跌入草中,爬不起来。鸾吹吓得发抖。素臣趁他跌势,飞起一脚踢将去,扑通一声,但见湖中水痕泛起,那人穿了两穿,霎时不见。鸾吹遂把那人救他之后,如何盘问,如何哄骗,要领他回去作妾,并自己夸说的话,述了一遍。素臣愈想愈气:“天下那有这种人?幸而遇我,否则,一个伶仃女子,如何禁得强暴?”鸾吹还在胆小,素臣譬解道:“这人虽有救命之恩,但既幸灾乐祸,则非救你之命,实是贪你之色。倘我迟来一步,如此扭缠,妹子看得事急,惟有与他拼命,始终一死,与见死不救无异,尚有何恩可感?”鸾吹方始释然。
两人不及细说,将身上衣裳,略搅掉些水气。不知不觉,天已昏黑,人虽救出,却到那里安顿?要回昭庆去,怎奈四下无人,沿堤的路还有水潦,那龙去时,又拔起了些柳树,堵塞住了,料得世妹不能行走!倘竟露宿在此,孤男寡女,天明了,被人看见,更不方便,这却如何是好?看看鸾吹,神思昏疲,不禁动弹,遂道:“世妹暂坐片刻,待愚兄想出安顿之法。”鸾吹道:“方在水中,灌得肚胀气闷,正是九死一生,突遇那人,撑过小船来,捞到这里,不料他陡起歹心,将妹子百般挫辱,苦得叫天不应!幸而世兄到了,脱妹子于强人之手,此后自顶至踵,都出世兄之赐!只是方才与那人扭结,气力用完,如今步不能移,这却奈何?”素臣道:“今日救得世妹,乃愚兄分内之事,这话休提。你看,此时已是掌灯,山色水声,阴沉可怕,衣裳又湿。愚兄气体素强,尚可忍受。世妹初苏,如何禁得风露?愚兄借寓昭庆,由此回去,路却不多。因为发水的时候,此间人逃得干干净净,屋舍坍塌许多,愚兄在此,足有三两个时辰,才见了三个过路人,此外连影儿没见过。堤路被水冲刷,是否可行,月未上弦,黑暗中辨不清白。依愚兄主见,这里却有一俯社庙,不如权且进去安歇罢。”鸾吹低头不语。素臣催道:“此时尚有淡淡月光,不多几步路,世妹还可勉强过去。再是迟疑,一发昏黑了。”鸾吹被他摧逼,要知除了此策,亦无别法,也就依允。
正待起身,但觉两腿麻木,异常软弱,用手在素臣膝上,揿了几回,仍是立不起来。素臣看他这般光景,万分不忍,遂道:“世妹休得硬撑,愚兄斗胆代劳了!”便趁势立起,把鸾吹右手挟在腋下,慢慢移步。不妨鸾吹落水已久,足下两瓣莲花,早经褪出罗袜之上,绣花裤管本来扎紧,却是被水浸透,胀胖不过,鞋小足大,竟如柄凿。又碍素臣当面,不例细加整束,此正是女子说不出的苦处!素臣那里见得到,只管扶掖着要走。鸾吹羞得面上发烧,心里老大着急,跨不得两步,力已用尽。素臣却也会意,便道:“世妹既不能行,愚兄一发背进里边去罢。”说罢,把腰弯倒,凑着鸾吹,挽住他一手,却自己一只手翻到后面,轻轻托起鸾吹双膝,放步而走。鸾吹虽则弱质轻盈,无奈浑身浸湿,衣裙重滞,倒也十分累坠。不是素臣力量,那两个肩膀,几乎要压折了!三脚两步,早到社庙门首。那知这庙是三间头门,接着穿廊一道,便是大殿。穿廊之旁,一边一棵大银杏树,约有四五尺围圆,高过飞檐,密叶丛枝,遮盖天日。一边是座花台,杂莳花草。素臣自外走入,初觉空处尚有微光,及进了门,登时暗如黑狱。鸾吹遍身无力,压着素臣,恍如死人一般。素臣到此,满想背进殿上,觅下坐处,然后释手,省得他受些劳顿。一直背过穿廊,觉得自己足如重茧,跨步很不灵便,眼前火星闪烁,只是不见库中一件东西。忖着已是大殿,地下砖泥平坦,方胆好走。那殿上却有长生琉璃点着,挂得太高,殿门上护接的横槅,可巧遮煞,从外望进,全无影子。刚刚举步前向,不提防穿廊尽头,尚有阶石三级,尽力一踢,那五个脚指痛将起来!手势稍松,连背上的人,直扑进殿门之内,阿唷一声,急忙顺势将鸾吹按住旁边。猛然眼前一亮,才知道殿中本非黑暗,趁着照光,忽见鸾吹面色已如灰土,两眼插入眶中,口角间白沫迸流。素臣大惊失色道:“不好了!”正是:
不逐三闾沉楚泽,难防灵辄触庭槐。
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
素臣一跌,回首看了鸾吹神情变异,这一吓,把自己身上疼痛,都不觉得了。却喜殿上琉璃,虽不十分明亮,倒也照得清楚。瞥眼看见殿中间,紧靠石供桌,一条拜垫横在那里。忙将鸾吹头面托住,转身紧抱他身子,跨进门槛,挨了几步,望拜垫上放下。重新候过鼻息,却也不甚冷。又见两眼,不似方才起水时张开直视。又再把两手次第诊过,右手寸部甚是洪大,连着关脉微带弦劲,右寸洪数关似稍平,但濡软无力,两尺不起,候明是厥惊痰壅,病在心络。料他自落水至起水,已是半日,惊忧悲恐,一时攒集,神思已是不定,加以湿衣黏裹,寒侵内藏,营卫骤虚,陡然颠扑,气不摄神,故至昏迷厥晕,症如中恶。若是急治之法,葱姜捣汁,灌饮摩擦,以宣达而调和之,自可应手奏效。如今那里有此二物?且待定一定神,或者也会醒来。因思把他身体横睡才好,无奈拜垫欹斜,一边没脚,正是睡不牢稳的。急向神座旁边,摸了两块砖头,却有二寸来高,将拜垫外边两角,微微掀起,塞进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