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 作者:(日)东史郎-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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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年轻的支那人,我本想用来使唤的,可不管问他什么,都回答说不懂得不懂得,叫我来气,真想砍了他的头。我把他手脚捆住扔进棚子里,明天早晨出发时要把他送进地狱。
自从踏上津浦线,就没见过一天澄净明朗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平汉线上几乎没见过一片云,看到的是湛蓝清澈的天空。
这里却能看到很多的云彩。大概是因为津浦线靠近大海吧。
杂草和内地无异,生长的景致也没有多大不同。黄河以南有很多干涸的河道,桥架在河底的沙上。这样到了雨季也会形成河流吗?那黄色的泥水!
四月二十六日。
下午两点到了枣庄。从这里开始进攻。我们先短期休整几天,枣庄已驻有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司令部,没有我们住的房子了,只得在附近肮脏的街角宿营。
在井旁遇到了同乡裕二君。
〃你在哪个中队?〃
〃在五中队。〃他一边打水,一边朗声答道。
〃这次好像挺厉害的吧?〃
〃好像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都损失惨重。〃
〃好像是埃〃
〃不是说你们中队也惨不忍睹吗?我们中队自中队长被打死后就几乎没上过前线,〃他说完,赶紧淘起米来。
我们中队的死伤人数加起来已经过百,今后还会有人流血。
〃已经到这时候了,身体要紧,所以最好当点心啊!〃他断断续续他说道。
〃身体要紧〃,这句话个个都说,从裕二君嘴里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已经想开了,认为一切都是命。
战斗中到底怎样才能做到保重身体呢?虽说实战中是否冲在前、是否勇敢战斗对平安与否有很大影响,但子弹并不长眼,不一定不前进的就能活,前进的就得死。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难道不知道么?子弹这东西,再没比它更变化无常的了。
有人躲在战壕里却还死了,也有人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却一次也没中弹,至今仍在战斗。这么无常的子弹叫我怎么躲呢?
要有这种技术,真希望能教教我。
我也想活下去,不想死。但我从没一边想着〃身体要紧〃,一边去打仗。抱着那种心情根本就打不了仗。
说不定他们以为生死能随心所欲呢。活下来的人当中——虽然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个,但谁都以为自己或许会活下去的——明天又有人浑身是血地死去。想到这一点,是多么凄凉啊!若想到撞上这霉运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心里便会塞满无以言表的悲哀。
没有人想死。
但是,不去想这个〃身体要紧〃倒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想过〃身体要紧〃,〃人不可貌相〃,完全正确,一点不错。我们常会感叹: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采取那么勇敢的行动!也常会寒心不已:看上去如此意气风发的似乎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胆小的事!
光从外表看,人的价值无法估量。人的真正价值,由紧急情况下所采取的行为来决定。惟有关键时刻采取的行动才决定此人的价值。
四月二十六日。
传闻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在台儿庄的作战非常艰苦,时退时进。我们还从未退却过,觉得退却好像是支那军的专利似的。哪怕只是一部分日军退却,也觉得实在难以置信。传闻说是敌人把第十、第五师团当残兵败将看待。日军被支那兵当残兵败将看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让人愤愤难平。
但又有传闻说,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的师团长拒绝我们的支援,声称要靠自己的力量漂亮地拿下徐州给我们看,不需要第十六师团的支援。我们可能要在枣庄这里待命。
或许我也要在这次战斗中负伤,也可能会饮弹而亡。要是我死了,若能为我供上一合酒,弹弹三味弦,唱唱民谣,我会很高兴的。我会在地下嗅着酒香,听着民谣,回忆起一边烧篝火一边席地而坐快乐地唱着民谣的战常对没有任何乐趣的我们来说,星光闪耀的夜晚,在野外的麦田里,一边将难得到手的酒借篝火烤温,一边围圈而坐,忘却一切,忘却明天的生命安危,只开怀畅饮,恣意歌唱,惟有此才是我们至高无上的快乐。人们总是明天明天的,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明天,如此兴冲冲地送走每一个日子。其实如果明天的期望不能如期实现,也不必太在意,它只是个跟逝去的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平凡的明天。不仅如此,所期待的明天其实是一天天步入老境、走近死亡的日子。这一点倒很少有人考虑到。
地方上仍保留着对明天甚为渺茫的期待,但战场上连对明天这种渺茫的期待也没有。不指望明天会有什么乐趣和喜悦。
风儿吹拂,篝火映照,忘掉战争,饮酒歌唱——这就算是难得的乐趣了。
冈土三四郎说过,感伤中才存在着战场真实的形象。但这种感伤却不是女人气的感伤。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喝天长节(日本天皇诞生日的旧称。)酒。稍醉。一醉,有时便会思乡。凝望天空中飘过一片片云,又想起了故乡。然后又……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梦。
母亲竭尽全力地放着电影。〃咚——〃的一声爆炸后,支那兵四处逃散,尘土飞扬。是战争新闻片。母亲在拼命放。
观众特别多。孩子们在紧靠舞台的座位上,一见地雷爆炸、尘土飞扬,便兴高采烈,拍手大叫。我身体软绵绵地呆在入口处,好像是病了,穿的似乎是白衣服,我拖着倦怠的身体说,我从今儿起就回来了,所以有什么事尽管让我来做吧。说着好像到了个生地方似的准备干活。可是,因为好久没干了,有点生疏,便看着别人干。
次郎君奋力帮着母亲,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干着活。祖母在常网野的伙伴们也在。
电影节目变了,要写海报。可我因很长时间没写了,写不出来。片名有两个,为定这个节目,次郎君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们放了部好片子。
祖母笑眯眯地和孩子们在一起。母亲也在忙碌当中展露着笑颜。姨妈也在笑。
个个都像是从不安中被解救出来似的欢笑着。但我却不知道是负伤了还是生病了,无精打采的。
虽然身体一点没劲,但我的心情和他们一样温馨、平静。
两个孩子在吃烤栗子。孩子们不断地伸出双手抓起栗子,又哗啦啦地丢下来。
祖母无比高兴的样子,始终笑眯眯地看着。
下午两点,午睡时做了上面的梦。
今天终于要出发上前线了。梦中母亲和祖母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梦中看到祖母的笑脸真开心。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了。
下午四点出发。离开枣庄,迅速前进。走的是石头很多的路。入夜,抵达一座小村庄。必须烧今晚和明天的饭。村头有口深井。联队里所有的人都只能从这惟一的井里打水,人多得要吵架。赶紧打了水回去。的确是一滴千金。饭煮好了。
再次开始行军。绕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前进。山连着山,夜色昏暗。昨晚我写信思乡睡不着觉,今晚又不能睡,困得很。在昏暗无比、尽是石头的山间小道上行走,过了数重山后,终于到了开阔地带,这里有座小村庄。立即扫荡村庄。
三小队奉命占领最前面的山头。
这座山也尽是石头,十分难走。山上没有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是座光秃秃的石山。
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以为周围不再有敌人了,便随随便便造了个工事。过了一小时,三四个敌兵爬了过来。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西谷开枪,没打中,敌人惊慌而逃。我在石头堆起来的阵地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东方渐渐发白,天亮了。我饱吸着清新的凉气。
〃有敌人!〃闻声一看山脚下,见支那兵正猛跑。我们从上面瞄准,拼命扫射。真有趣。
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在简陋的石堡里躺下,也不知从哪儿〃嗖——嗖——〃地飞来了子弹,其中一颗在我的脚旁〃砰〃的一声爆炸了。哟,打得真够准的嘛!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寻弹走的子弹。子弹总也找不着,最后终于发现子弹钻进紧靠我脚旁的石头里,把石块都炸开了。真危险!石头裂开,子弹都变形了。敌弹开始猛了起来。
中队长登上山来,命令我们占领下一个山头。下一座山也尽是岩石。我们喘着粗气、汗流侠背地爬着。石山一座座连绵不断。敌人又在下一座山上布阵。趁他们在山顶缓口气,稍解疲劳的当儿,我们赶紧下了陡峭的石山。因为必须赶在敌弹飞来之前下山,所以只能在斜坡上跑。我跑在最前面。
忽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刺刀柄猛地杵到我的肚子上。
我疼得乱滚,差点昏过去。中队长以为我中弹了,边跑边喊:〃东,挺住!〃我呼吸困难,疼痛异常,只得接受了熊野和田中君的护理。田中君从附近人家带来一个苦力,让他背我的背包。
我们在树阴里躺下。
呼吸稍微重一点儿,疼痛便加剧,连咳嗽也不行,步行也十分困难,所以决定稍做休息后再追赶中队。中队已前进,到了一块大凹地。我们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追赶起中队。一小队和三小队作为火线小队前进了。
有个叫植木的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凶的脸,今后怕也不再会看到像他那样狰狞丑恶的魔鬼般的脸了吧!从右眉到额头划了一道宽宽的疤痕,眼睛小而阴森,透露出他的卑鄙,颧骨猛地凸起,形成了深深的阴影,加重了他黑泥似的脸上残酷无情的色彩。这是恶人脸庞的典型代表。
他在驻扎时总是喝酒挑衅,乱跑乱闹。他的良心已经被反复多次的前科磨蚀了。这种男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勇敢,但我却发现了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卑鄙和胆怯,不由吃了一惊。
他属于一小队。一小队在猛烈的弹雨中前进,可他却没有前往。
看到留在凹地的他,中队长勃然大怒,说这是战场上最大的犯罪。我觉得这个外表鲁莽勇猛的男人置身于真正的危险境地时所采取的胆怯态度,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外表和内心之间落差很大。他在没有生命危险时,凶猛蛮勇,而到了真正的危险时刻则像猫一样老实了。这是最龌龊的人。对这种人我只有轻蔑与厌恶。
我们吃完午饭,开始追赶中队。
这一带尽是些不高的石山,一座连着一座。山脚黄土的断层地带,是片麦田。
我们三个人就像松鼠似的穿过了麦田。
步枪的子弹如斜飞而来的雨点掠过头顶。敌人在前面的石山上布下了阵势。三小队想夺下此山,拼命攀登,可对付不了来自山上的猛烈射击。这时一小队从右侧进攻,已经占领此山,所以三小队也爬到了山顶。我也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山上爬着。敌人的迫击炮弹频繁地在石山上爆炸。
位于山脚的大队总部和四中队被炮弹拨弄来拨弄去,忽左忽右地躲闪着。敌人的炮弹准确地落到他们头上,准确得简直让我们佩服。尽管是敌方,可也得佩服他们射击得准确。
敌人的了望所好像位于与我们这座山相连而又高出一段的山上。敌炮也接连不断无所顾忌地打到我们这边,使得我们无处藏身。但我们都想开了,生死在天,所以不觉任何不安,心情平静。
我们为防备敌人反攻,正严加防范,稍顷〃砰砰砰〃传来了步枪的声音。我们猛地意识到这是反攻,赶紧冲过去一看,敌兵居然厚颜无耻地站了起来,游来荡去。此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冲过去刺死他们。我只有射击。难道我是个只能在毫无办法万不得已的场合下才能打白刃战的男人吗?而我又想做个勇敢的男子,而且自信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对我来说,需要更进一步,敌我双方相互射击了几分钟,不久枪声停了,敌人也不见了。
暮色降临到岩石遍地的山上,我的分队奉命担任山左边的警戒步哨,开始垒筑工事。可刚干了一半,又传达了下山的命令,说是一大队须抄山沟近道进攻。太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麦田,被咆哮的枪炮声震颤的空气这会儿也在细微的夜风里悄然私语。下雨了,夜色昏暗,漆黑一片,开始排队下山。
军靴的铁钉在岩石上溜滑。我们一会儿打滑,一会儿绊倒,十分艰难地下了山,静悄悄地在近道上前进,不闻一声咳嗽。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过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枪声,有子弹打了过来,似乎我们的意图已被敌人察觉。我们卧倒观察。这时传来小声传达的命令:〃再次爬上山顶!〃大概大队长判断出不能前进了吧!我们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