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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挠钪婀郏挥谑猓撼瞬晨耍˙lake)自身以外,〃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的胸襟,苍蝇倒是具有的。它能够在一堆肉骨头里发现了金银岛,从一撮垃圾飞到别一撮垃圾时,领略到欧亚长途航空的愉快。只要它不认为肉骨头之外无乐土,垃圾之外无五洲,我们尽管让这个小东西嗡嗡的自鸣得意。训诂音韵是顶有用、顶有趣的学问,就只怕学者们的头脑还是清朝朴学时期的遗物,以为此外更无学问,或者以为研究文学不过是文字或其它的考订。朴学者的霸道是可怕的。圣佩韦(Sainte Beuve)在《月曜论文新编》(Nouveaux Lundis)第六册里说,学会了语言,不能欣赏文学,而专做文字学的功夫,好比向小姐求爱不遂,只能找丫头来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是丫头,你一抬举她,她就想盖过了千金小姐。有多少丫头不想学花袭人呢?
色盲决不学绘画,文盲却有时谈文学,而且谈得还特别起劲。于是产生了印象主义的又唤作自我表现或创造的文学批评。文艺鉴赏当然离不开印象,但是印象何以就是自我表现,我们想不明白。若照常识讲,印象只能说是被鉴赏的作品的表现,不能说是鉴赏者自我的表现,只能算是作品的给予,不能算是鉴赏者的创造。印象创造派谈起文来,那才是真正热闹。大约就因为缺乏美感,所以文章做得特别花花绿绿;此中有无精神分析派所谓补偿心结,我也不敢妄断。他会怒喊,会狂呼,甚至于会一言不发,昏厥过去这就是领略到了〃无言之美〃的境界。他没有分析谁耐烦呢?他没有判断那太头巾气了。〃灵感〃呀,〃纯粹〃呀,〃真理〃呀,〃人生〃呀,种种名词,尽他滥用。滥用大名词,好像不惜小钱,都表示出作风的豪爽。〃印象〃倒也不少,有一大串陈腐到发臭的比喻。假使他做篇文章论雪莱,你在他的文章里找不出多少雪莱;你只看到一大段描写燃烧的火焰,又一大节摹状呼啸的西风,更一大堆刻划飞行自在的云雀,据说这三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是雪莱。何以故?风不会吹熄了火,火不至于烤熟了云雀,只能算是奇迹罢。所以,你每看到句子像〃他的生命简直是一首美丽的诗〃,你就知道下面准跟着不甚美丽的诗的散文了。这种文艺鉴赏,称为〃创造〃的或〃印象主义〃的批评,还欠贴切。我们不妨小试点铁成金的手段,各改一字。〃创造的〃改为〃捏造的〃,取〃捏〃鼻头做梦和向壁虚〃造〃之意,至于〃印象派〃呢,我们当然还记得四个瞎子摸白象的故事,改为〃摸象派〃,你说怎样?这跟文盲更拍合了。
捏造派根本否认在文艺欣赏时,有什么价值的鉴别。配他老人家脾胃的就算好的,否则都是糟的。文盲是价值盲的一种,在这里表现得更清楚。有一位时髦贵妇对大画家威斯娄(Whistler)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我只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威斯娄鞠躬敬答:〃亲爱的太太,在这一点上太太所见和野兽相同。〃真的,文明人类跟野蛮兽类的区别,就在人类有一个超自我(Trans subjective)的观点。因此,他能够把是非真伪跟一己的利害分开,把善恶好丑跟一己的爱憎分开。他并不和日常生命粘合得难分难解,而尽量企图跳出自己的凡躯俗骨来批判自己。所以,他在实用应付以外,还知道有真理;在教书投稿以外,还知道有学问;在看电影明星照片以外,还知道有崇高的美术;虽然爱惜身命,也明白殉国殉道的可贵。生来是个人,终免不得做几椿傻事错事,吃不该吃的果子,爱不值得爱的东西;但是心上自有权衡,不肯颠倒是非,抹杀好坏来为自己辩护。他了解该做的事未必就是爱做的事。这种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紧张时产出了悲剧,松散时变成了讽刺。只有禽兽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为它们不知道有比一己奢欲更高的理想。好容易千辛万苦,从猴子进化到人类,还要把嗜好跟价值浑而为一,变作人面兽心,真有点对不住达尔文。
痛恨文学的人,更不必说:眼中有钉,安得不盲。不过,眼睛虽出毛病,鼻子想极敏锐;因为他们常说,厌恶文人的气息。〃与以足者去其角,付之翼者夺其齿〃;对于造物的公平,我们只有无休息的颂赞。
论文人
文人是可嘉奖的,因为他虚心,知道上进,并不拿身分,并不安本分。真的,文人对于自己,有时比旁人对于他还看得轻贱;他只恨自己是个文人,并且不惜费话、费力、费时、费纸来证明他不愿意做文人,不满意做文人。在这个年头儿,这还算不得识时物的俊杰么?
所谓文人也者,照理应该指一切投稿、著书、写文章的人说。但是,在事实上,文人一个名词的应用只限于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之类的作者,古人所谓〃词章家〃、〃无用文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就是。至于不事虚文,精通实学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等专家,尽管也洋洋洒洒发表着大文章,断乎不屑以无用文人自居虽然还够不上武人的资格。不以文人自居呢,也许出于自知之明;因为白纸上写黑字,未必就算得文章。讲到有用,大概可分两种。第一种是废物利用,譬如牛粪可当柴烧,又象陶侃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第二种是必需日用,譬如我们对于牙刷、毛厕之类,也大有王子猷看竹〃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想。天下事物用途如此之多,偏有文人们还顶着无用的徽号,对着竹头、木屑、牙刷、毛厕,自叹不如,你说可怜不可怜?对于有用人物,我们不妨也给予一个名目,以便和文人分别。譬如说,称他们为〃用人〃。〃用人〃二字,是〃有用人物〃的缩写,洽对得过文人两字。这样简洁混成的名词,不该让老妈子、小丫头、包车夫们专有。并且,这个名词还有两个好处。第一,它充满了民主的平等精神,专家顾问跟听差仆役们共顶一个头衔,站在一条线上。第二,它不违背中国全盘西化的原则:美国有位总统听说自称为〃国民公仆〃,就是大家使唤得的用人;罗马教皇自谦为〃奴才的奴才〃或〃用人的用人〃(Servus servorum);法国大革命时,党人都赶着仆人叫〃用人兄弟〃(Frères servants);总统等于君,教皇(Pope)等于父(Papa),在欧美都和用人连带称呼,中国当然效法。
用人瞧不起文人,自古以然,并非今天朝报的新闻。例如《汉高祖本记》载帝不好文学,《陆贾列传》更借高祖自己的话来说明:〃乃公马上得天下,安事诗书?〃直捷痛快,名言至理,不愧是开国皇帝的圣旨。从古到今反对文学的人,千言万语,归根还不过是这两句话。〃居马上〃那两句,在抗战时期读来,更觉得亲切有味。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排斥诗人文人,哪有这样斩截雄壮的口气?柏拉图富有诗情,汉高祖曾发诗兴,吟过《大风歌》,他们两位尚且鄙弃词章,更何况那些庸俗得健全的灵长动物。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在《奇人志》(Les Grotesques)里曾说,商人财主,常害奇病,名曰〃畏诗症〃(Po sophobie)。病原如是:财主偶尔打开儿子的书桌抽屉,看见一堆写满了字的白纸,既非簿记,又非账目,每行第一字大写,末一字不到底,细加研究,知是诗稿,因此怒冲脑顶,气破胸脯,深恨家门不幸,出此不肖逆子,神经顿成变态。其时此症不但来源奇特,并且富有传染性;每到这个年头儿,竟能跟夏天的霍乱、冬天的感冒同样流行。药方呢,听说也有一个:把古今中外诗文集都付之一炬,化灰吞服。据云只要如法炮制,自然胸中气消,眼中钉拔,而且从此国强民泰,政治修明,武运昌盛!至于当代名人与此相同的弘论,则早已在销行极广的大刊物上发表,人人熟读,不必赘述。
文学必须毁灭,而文人却不妨奖励奖励他们不要作文人。蒲伯(Pope)出口成章(Lisp in numbers);白居易生识之无,此类不可救药的先天文人毕竟是少数。至于一般文人,老实说,对于文学并不爱好,并无擅长。他们弄文学,仿佛旧小说里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据说是出于不甚得已,无可奈何。只要有机会让他们跳出火坑,此等可造之才无不废书投笔,改行从良。文学是倒霉晦气的事业,出息最少,邻近着饥寒,附带了疾病。我们只听说有文丐;像理丐、工丐、法丐、商丐等名目是从来没有的。至傻极笨的人,若非无路可走,断不肯搞什么诗歌小说。因此不仅旁人鄙夷文学和文学家,就是文人自己也填满了自悲心结,对于文学,全然缺乏信仰和爱敬。譬如十足文人的扬雄在《法言》里就说:〃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可见他宁做壮丁,不做文人。因此,我们看见一个特殊现象:一切学者无不威风凛凛,神气活现,对于自己所学科目,带吹带唱,具有十二分信念;只有文人们怀着鬼胎,赔了笑脸,抱愧无穷,即使偶尔吹牛,谈谈〃国难文学〃、〃宣传武器〃等等,也好像水浸湿的皮鼓,敲擂不响。歌德不作爱国诗歌,遭人唾骂,因在《语录》(Gespraceche mit Eckermann)里大发牢骚,说不是军士,未到前线,怎能坐在书房里呐喊做战歌。(Kriegslieder schreiben und in Zimmer siteenl)。少数文人在善造英雄的时势底下,能谈战略,能做政论,能上条陈,再不然能自认导师,劝告民众。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是不该在文学里埋没的。只要有机会让他们变换,他们可以立刻抛弃文艺,别干营生。
雪莱在《诗的辩护》里说文人是〃人类的立法者〃(legislator),卡莱尔在《英雄崇拜论》里说文人算得上〃英雄〃。那些特殊材料的文人只想充当英雄,希望变成立法者或其他。竟自称是英雄或立法者,不免夸大狂;想做立法者和英雄呢,那就是有志上进了。有志上进是该嘉奖的。有志上进,表示对于现实地位的不满足和羞耻。知耻近乎勇。勇是该鼓励的,何况在这个时期?
要而言之:我们应当毁灭文学而奖励文人奖励他们不做文人,不搞文学。
再版后记
五十年是千年历史上短暂的一瞬,是匆促人生里悠长的岁月。这本关于人生的小册子,在它年已半百时再版,无疑标志着历史的〃公平清楚〃以及人生的〃意味深永〃。
《写在人生边上》是钱钟书先生的第一个集子,由杨绛女士(即赠书页所说〃季康〃)编定,上海开明书店一九四一年初版,一九八二年福建人民出版公司纳入《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一九八八年台北书林出版公司又收载《钱钟书作品集》。但是,其总印数不过几千册,在国内第一流图书馆,收存者也寥寥无几,更不必说读者、研究者对它可望而不可得。
筹办此书再版的过程,我们遇到的最大难题是钱钟书先生本人。他不爱自己的少作,更不愿改头换面来重写,也怀疑它有再版的价值。经我们反复说明了读者的实际需求、特别是几个印本的误漏情况之后,先生无可奈何地表示:第一不再为此书重写序跋或进行改动;第二全部稿费赠与使用计算机为这本书制字、排版和印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计算机室的同志们,以助其事业的发展。
本书以钱先生修改过的一九八二年版为基础,由杨润时、乐贵明负责校核。
当我们以此书奉献于读者和研究者时,恰逢钱钟书先生八十华诞,我们也以此表示对这位作家的学者敬礼。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一九九零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