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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3节

小说: 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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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扼,也要适当地充实,使得仅仅顺序读纲的读者也能够概而全地了解完整故事。每一纲后面自然可以带目,但并不一定都带目,这是《纲鉴》一类编年史书通行的惯例。每一纲后面倘若带目,又可以不止带一目,可带两目、三目乃至更多,这可能就是本书采用的独特方式了。 


 




【纲3】

  从这天起,刘广龙将每天早晨领导班子的集合叫做早点名,而将每天晚上的集合叫做晚总结。早点名结束后,天刚亮,他回到家中吃早饭。一进院子就关了院门,一进屋就关了屋门,而后将媳妇刘红平端起来撂到炕上,铺天盖地地将她睡了。刘红结婚两年来从未发现丈夫像今天这样伟大;倘若她知道刘广龙昨晚还和罗燕有两次睡,她更会惊叹丈夫的顶天立地了。 
  刘红过去在炕上总像一团温驯的软面不声不响供丈夫揉捏,今天却两脚蹬天嗷嗷叫着翻腾起来。刘广龙做了个大汗淋漓,下炕来说了一句:今天总算让我喝了一锅热汤面。接着,刘红也下炕来,点着灶火,真的做了一锅热汤面,盛到大海碗里端给刘广龙。刘广龙拨拉着热气腾腾汤面中的荷包蛋,说道:今天还是三个?刘红笑着说道:三个蛋管一次还不够?刘广龙一口吞下一个荷包蛋,拨拉着另外两个说道:今天该吃九个。刘红坐在炕沿上眨着眼看了看他,说道:九个就九个。便在滚开的面汤锅里又磕下六个鸡蛋,一并盛到另一个海碗里,搡到刘广龙的面前,说道:那六个供你去干革命。 
  刘广龙吃完了,一抹嘴就去干革命了。 





【纲4】

  当天下午,黑山堡召开了声势很壮的批斗会,批斗黑山堡被打倒的原一号人物赵明山。刘广龙就是从他的手中夺的权。在批斗大会上,刘广龙表现了政治家的才能:恩威并重,赏罚分明。铁面无情地宰掉了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冯二苟;慈悲为怀地给了赵明山的女儿蓓蓓以光明的出路;有理有利有节地组织了一场政治斗争,将赵明山像条狗一样彻底打翻在地;出奇不意地将原来紧跟赵明山的黑山堡的第二号黑色人物禹永富拉拢了一下,为未来新王国做了高瞻远瞩的人事安排。在这个全堡百姓参加的革命大会上,刘广龙的“一指禅”更广泛地树立了赏罚的权威。 
  政治上八面威风,又有新鲜的女人像小鸟一样投入他的大网。 
  〖目〗批斗大会在堡外的打麦场上举行,那里搭了一个高高的木台,算是主席台。刘广龙中午吃饭时喝了些酒,晕而不醉地坐在那里,处在最佳状态。他喝酒从不醉,那是养生的奥秘。三分酒意添神力,七分酒意出神采,他现在就在神采飞扬中。 
  冬天的阳光金子一样照下来,围着土围墙的宽大打麦场已经漫遍了人群,红色的新班底指挥着一排排持枪的民兵将络绎不绝前来的几千人尽量整齐地排列着坐到地上。这个过程显得有些骚乱,广播喇叭中的指挥声和东南西北的吆喝声混杂着各种哨声在整顿着现场。刘广龙听任这个过程进行,乱中求治。他想到散漫的农民就像散漫的羊群一样,当羊群漫坡下山时,无论放羊人如何挥鞭子吆喝扔石头,再加上牧羊狗跑前跑后赶撵,羊群也不会成为齐整的队伍。他眯眼看着台下一片片整齐下来的人群,心生一个念头:终有一天,他只要一个手势,全村人就会像军队一样列成方阵摆在面前。治国治军都有手腕,韩信将兵百万多而不乱,攻必克,战必胜,自有一派韬略。他决定对黑山国的治理就从今天开始。 
  他听见罗元庆站在一旁有些忐忑不安地说道:老百姓没经过训练,不像民兵,一个紧急集合就到齐了。他却露出一丝冷笑。听见罗元庆又在大喇叭里高声吆喝着还在陆续进场的人群加紧步伐,他知道这种声嘶力竭的吆喝起不了多大作用,“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这些话在他眼前一一掠过。 
  通知到会的最后时限已到,还有三五成群的人走进土围墙的大门。罗元庆在刘广龙身后俯身请示:迟到的是不是不放他们进来?刘广龙看了一眼打麦场外路上还在走来的人群,说了一句:法不罚众。同时,他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发现,今天早点名迟到的那个冯二苟正匆匆挤进会场。 
  他冷笑一声,一指捅破了面前的一个粉笔盒。 
  大会终于开始了,像是一把大铡刀自逃邙降,一下铡断了全场的散漫。反革命黑帮分子赵明山和黑山堡上百个地富反坏右分子都胸前挂着大牌子被武装民兵一左一右反剪双臂押进会场,狗一样一排排大弯腰摁在主席台下。几千人的会场一下肃穆,连咳嗽声都听不见了。刘广龙点着一只烟,高高坐在主席台中央,想到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教导,也想到了无产阶级专政要采取铁腕的论述。他想象中抡起一把钢刀一下砍掉几个羊头,剩下的羊就都战战兢兢不敢乱说乱动。当一个又一个批判发言和一阵又一阵振臂高呼的口号响起来时,他觉得这正是他挥起的钢刀,将全场的散漫砍平。 
  他眯眼瞄着台下,伸手将粉笔盒中的粉笔一支支碾得粉碎。此刻,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治国之纲。抓不住这个纲,任你扯破喉咙,没人听你半句;一抓住百,全国上下一片整齐。狮子领导的绵羊可以战胜绵羊领导的狮子;他现在就是领导绵羊的狮子。 
  其实,黑山堡的头一号旧人物赵明山早已被打倒了,刚才看见他方头方脑面目痴呆地被民兵反剪双臂押进会场,他就知道这已是一条死狗。现在继续兴师动众地打死狗,不过是为了收拾这块土地。看见全场百姓有些惊恐的目光,他就知道有一根弦永远不能松。弓拉开了,所有的鸟都不敢乱飞。 
  在台下人群中,他特别注意到一个人,那就是原黑山堡大队的二号人物禹永富,他头戴白毛巾身穿黑棉袄抱着双膝一脸沉默地坐在那里。 
  这个禹永富曾经是黑山堡大队的第一把手,党总支书记兼大队长,后来他亲自培养回乡青年赵明山做接班人,又让贤推举赵明山当了一把手,他自己当二把手副大队长辅佐赵明山。禹永富领导生产经验丰富,在村里德高望重,这是刘广龙现在特别着意的一个人物。大会前,罗元庆曾经请示:批判大会要不要把禹永富也捎带上?他当时就训斥了一句:乱弹琴。想到今天早点名时的阵势,这帮狐群狗党只想着把所有的人都打掉,腾出位置给自己,没有一个人像他刘广龙这样有治国的眼光。刘广龙知道,想在今后将黑山堡的生产和革命一同搞上去,离了禹永富这样的人物便难。他想到了历史上帝王将帅招降纳叛的精彩手法:被俘虏的敌方勇将宁死不屈,曹操或者诸葛亮就会上去亲松绑缚,又锦袍加身,赐酒压惊,对方才心甘情愿拜倒请降。 
  最后一个批判发言的登上台,刘广龙注意到禹永富那张山区地形图一样的黑脸上神情有了一丝变化。这个最后发言的正是赵明山的女儿蓓蓓,一个一身蓝装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当她痛哭流涕地表示要和赵明山彻底划清界限,并同样举手高呼打倒赵明山的口号时,刘广龙知道不仅赵明山受到了最沉重的打击,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震动。 
  一片高呼的口号声中,赵明山和上百个陪斗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又像癞皮狗一样被武装民兵押出会场。在足够的威势中,刘广龙在主席台上站了起来。他冷冷地扫了一下全场,非常简洁地说道:今天,我在这里只宣布两个决定。 
  全场一片整肃。 
  他说道:冯二苟来了没有?在主席台上一侧坐着的冯二苟立刻高声答应。刘广龙伸出金刚指一指主席台前沿,说道:你站到那儿。冯二苟疑惑不解地走到主席台前沿站住,刘广龙双手扶着讲台威严地说道:通知两点准时开会,你为什么迟到?冯二苟嘟嘟囔囔解释着:我就晚到了一会儿。刘广龙一拍桌子,高声喝道:迟到就是迟到,有什么一会儿两会儿,宣布撤消你的一切革命领导职务。全场都有些发傻,批判大会开始前,早已宣布了今天凌晨刘广龙做出的一系列任命,其中就有冯二苟担任革命委员会保卫部长。 
  冯二苟低着头萎缩在那里。 
  刘广龙声色严厉地看着全场说道:从今天起,黑山堡从上到下谁无视革命纪律,就没有好下场。他转头看着冯二苟说道:你还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冯二苟转过头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没有了。刘广龙转头叫道:蓓蓓在不在?赵明山的女儿蓓蓓又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台上,月白的鹅蛋脸上布满怯懦。 
  刘广龙指着冯二苟怒声喝道:让你监管劳改队,你为什么调戏蓓蓓? 
  冯二苟一下像只被打断脊梁骨的狗一样弯下腰。 
  刘广龙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你革命有功了,就可以为非做歹了?革命要团结像蓓蓓这样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但是革命不能容你这样的无耻败类。刘广龙走过去,一指戳过去,冯二苟倒退几步跌倒在台上。刘广龙高喝一声:来人。立刻有几个持枪民兵出现在主席台上。他伸手一指冯二苟说道:押下去,从今天起和地富反坏右一起劳改。 
  冯二苟连哭带喊地被武装民兵拖走了。 
  刘广龙面对全场说道:下面宣布第二个决定,是关于赵蓓蓓的决定。他伸手示意蓓蓓走上前来,抬起左手中指很仁慈地点了点她的眉心,而后对着麦克风说道:根据蓓蓓的革命表现,从今天起任命她担任黑山堡大队广播站的广播员。 
  蓓蓓顿时激动得泪流满面,对刘广龙深深地鞠了几个大躬,退下去了。 
  《纲鉴》一类史书自然都是正史,用朝廷的眼光写的关于朝廷的历史;我们的《黑山堡纲鉴》不该受这束缚,整个黑山堡都是我们考察的视野,朝野的人物都各有价值。刘广龙虽然与一个皇帝差不多,然而我们大可不必像一般的《纲鉴》类史书那样对待他。我们是写一部众多人物血肉纷飞的全面历史,应用《纲鉴》的体例又不拘泥于它,才能使我们的文字如鱼得水。 
  老子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人与物都不过是大自然神坛上祭祀的牺牲,谁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时连活生生的牺牲都算不上,只是一只纸狗而已。 
  从现在起,黑山堡的故事将在越来越随意的语言中流淌出来。所有阅读这部作品的读者都该有一种思想准备,那就是语言在确定一切,在语言面前人人平等。叙述塑造着叙述者,阅读也塑造着阅读者。我们似乎在叙述一个客观的历史,其实我们在叙述中完成自己。一语道破天机,黑山堡的故事不过是想让叙述者连同阅读者完成一个冷静俯瞰人世的智者形象,而这样的智者对目光所及的故事显出足够的宽宏大量与听任自流。






【纲5】

  冯二苟自然像条狗一样被打杀了,因为他是刘广龙老婆刘红的表舅,又因为他跟随刘广龙革命夺权曾赴汤蹈火,所以他的下场在黑山堡成了一件不小的事情。如果说村中那些宽裕的石子路也叫街的话,当天晚饭后的街谈巷议大都和冯二苟有关。 
  冯二苟从今天开始不得回家,与所有被专政对象一起在劳改队劳改。
  堡外有一片猪场,冯二苟正在与一群灰头土脑的狗儿们在那里清扫猪圈,将一筐一筐的猪粪担到不远处的粪堆上。当冯二苟挑着粪担一步步往小山一样的粪堆上走时,刘红远远地走过来。冯二苟挑着空担从粪山上下来,刘红抬眼看着他,似乎想说句安慰的话,冯二苟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了一句:我自作自受。刘红看了看左右,从怀里掏出手绢包着的一卷葱油饼塞到冯二苟口袋里,说道:劳改队吃不饱。冯二苟说:你放心,我一定低头认罪,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刘红又张望一下左右,匆匆走了。 
  臂戴红袖章的持枪民兵在周围巡逻着。劳改队的狗儿们要干到天黑才会被喂上稀汤寡水,关回狗棚里。





【纲6】

  黑山堡旧王朝的第二号人物禹永富这顿晚饭吃得心事很重。他端着大碗蹲到门外院子里,看着院中的一个石碾发呆。筷子停在碗上像是一个思索的符号。老婆颠着脚弯着腰在灶火房转来转去。回娘家来看望的二十多岁的女儿禹莲往爹的汤面碗里滴着香油,做爹的也没有太醒过神来。 
  这时,刘广龙在罗元庆、罗燕的陪同下进了院子。 
  罗元庆、罗燕和禹永富沾些远亲,按照亲热的称呼叫完禹永富,便簇拥着刘广龙在院子里拣小板凳坐下了。禹莲赶紧把一个小方桌摆到他们面前,刘广龙摆了摆手,说:吃过了。便和禹永富说开了话。 
  刘广龙亲自登门是个出奇不意的举动,他请禹永富出山。禹永富皱着一张北方农民脸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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