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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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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珊珊死于手术事故。 

  在收检白珊珊的遗物时,发现她的一个日记本,逐日的日记中记有大量刘广龙的言行。罗燕把日记本交给刘广龙看后,刘广龙脸色非常阴沉。他立刻指示罗燕组织成立防敌破坏总指挥部,由罗燕担任总指挥。 
  他在革委会常委会上特别说明,两个指挥部由革委会第一副主任罗元庆总牵头。为了防止敌人破坏黑山堡休养生息,刘广龙亲令将张力平反革命集团全部骨干分子集中到东山分队关押,交钱爱孔总监管。并指示南涧河大桥加强革命岗哨,确保没有通行证任何人不准出堡。黑山堡全部与外界公私来往信件都须先经防敌破坏总指挥部审查。 
  蓓蓓又被调回广播室,以妇联第一副主任的身份兼任广播站广播员。 





【纲7】

  广龙六年春,黑山堡的饥荒更严重了。南河涧大桥企图外出逃难的人群被民兵开枪打伤。两千多年的留孟槐被饿昏头的人剥去了树皮。剥树皮的人被游街。黑山堡大队的粮库日夜重兵把守。人畜饮用水越来越紧缺,东山西山和山下多次发生争水纠纷。担任休养生息总指挥部总指挥的鲁峰在应付方方面面的老谋深算的活动中,逐渐发展了自己的权力。 
  罗元庆对他做出了带有政变性质的秘密试探。 
   
  〖目〗又一个干透的春天像被火烧过一样来到了黑山堡,山上山下都是走一步就起烟的干土。早已饿得皮包骨的黑山堡人躲在各自的窝穴里熬着生命的最后几口气。 
  现在,一切革命活动都停止了,只有精简下来的武装民兵营在日夜守卫着黑山堡王国的秩序。黑山堡大队最后一点库存粮食储备在补助这支民兵队伍,他们成了这个王国的顶梁柱。当他们巡逻在堡内堡外,抖出声色俱厉的威风时,他们已经和全堡老百姓完全对立了。黑山堡王国现存的象征是,由这支民兵队伍守卫的南河涧大桥,还有由他们守卫的黑山堡城堡,还有由他们重兵把守的黑山堡大队粮库,还有由他们值班的山上山下的瞭望塔,每日按时升换着信号旗。再有的象征就是早晚一次的金喇叭响彻山上山下,广播站还在广播革命委员会的各种通告。倘若这些没有了,山上山下就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偶尔有瘦骨嶙峋的人群爬到山上去,将已刨遍的山坡再刨一遍,寻觅残存的草根。大小树木早已被剥光了皮,剥光皮的树又被连根剜掉,树根也被饿狼一样的人群扑上去分抢一光,剁剁碎塞到嘴里嚼着,划破喉咙咽下去。村里一家又一家人脸瘦得像骷髅,肚子却像牛皮袋一样肿着,那是吃树皮吃墙皮吃草席,吃下去拉不出来,胀起来的。 
  村里已经开始死人。 

  鲁峰这个肥胖的老家伙已然饿瘦了,穿着过去紧身现在肥松的衣服,在城堡中走东走西。现在,他是黑山堡休养生息总指挥部的总指挥。他一如既往地应付着方方面面,用他的话讲就是兼顾方方面面,这似乎是他的行为原则。 
  鲁峰要应付的第一方面,自然是刘广龙。他知道这位年轻的首领政治上很猜忌,面对他,永远不要露出权力欲望,绝不争任何地位,要被动地接受他的分配,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要应付的第二个方面,现在是罗元庆。这是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他对罗元庆的基本原则是,绝不绕开他直接去向刘广龙汇报工作,除非刘广龙主动叫他。他早就看清罗元庆心狭量窄,嫉妒心大,绝不能刺激他,凡事多给他戴高帽子,他就笑眯眯地不知东南西北了。 
  鲁峰现在要应付的第三个方面,是禹永富。两个人共同负责休养生息总指挥部,刘广龙把鲁峰排在了禹永富的前面,鲁峰对这点很谨慎。他绝不用总指挥的地位凌驾禹永富副总指挥,凡事和禹永富商量着干,竭力让禹永富觉得他们两个人是一事。 
  他要面对的第四个方面,就是罗燕了。这个小女人鬼主意大得很,又善于播弄是非迷惑刘广龙,对她绝不可轻视。要永远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得罪她,经常露着点对她的赞叹和欣赏,愿意听她参谋,这个小女人就会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凡事你好像在听她的建议办,她就想不到在刘广龙那里坏你了。 
  再往下两个方面,一个是钱爱孔,一个是冯二苟,一个管着东山,一个管着西山。钱爱孔是刘广龙的妹夫,冯二苟是刘广龙的看家狗,对他们也要一脸和气,切不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之间有矛盾,你和他们不能有矛盾。这个革委会常委内部人人之间有矛盾,像是六七只螃蟹互相掐住,谁也不能动。你不和任何一方面对着掐,躲在他们的缝里,你就稳妥。 
  现在,他分管着休养生息总指挥部,一个水、一个粮两个要命的东西归他管。东山上钱爱孔伸手要水,西山上冯二苟伸手要水,罗元庆在山下,替山下想得多。黑山堡旱成这样,大多数机井已经干了,剩下几眼井每天能抽的水越来越少,往东山西山上泵水也只能越来越少。到最后,鲁峰不得不让罗元庆张嘴提出来,东山西山不能靠山下送水了,还是把过去的老井用起来,摇辘辘能摇出多少水,算多少。天旱成这样,那些老井也是干得见底了。山上山下为争水闹了起来。 
  鲁峰将罗元庆推到前面,听任他去和钱爱孔、冯二苟争论,争到最后,罗元庆和钱爱孔、冯二苟几乎翻脸。鲁峰这时才一团和气地拿出一个劝解三方的折中方案,居然被三个人接受了。结果,他这躲在争论后面的和气老家伙反而有了一点点说话算数的意思。 
  鲁峰就这样不知不觉无形中扩大着自己的权力。 
  东山、西山、山下每日用水的份额定了,鲁峰就要来一个民兵排,直接归他指挥,日夜守卫机井。每日该往东山送多少水就送多少,该往西山送多少水就送多少,剩下的是山下的;然后再每隔三日一次,由各家各户担着水桶来,按人口分配。 
  现在,更要紧的是粮食,整个黑山堡已经快饿疯了。 
  每到需要动用黑山堡大队的储备粮时,鲁峰和罗元庆、禹永富三人同时到场,一人一把钥匙,同时打开三把锁,才能打开库房大院门。大院门打开了,门外有武装民兵守卫,院子里也守卫着武装民兵,然后,三个人又各自摸出第二把钥匙,打开库房门上的又三把大锁,沉重的铁门才算是拉开了。 
  空洞的大库房里堆着不多的小麦、玉米。闻到麦子、玉米的味道扑过来,他们都觉出了一种危险性。那一定是和银行金库的人面对成堆的钞票感觉是一样的。他们不由得回头看看跟着进来的民兵和院子里站着的民兵,还想到院门外把守的民兵。粮食对饥饿的强烈刺激,让他们觉得这些民兵都有可能扑上来抢。民兵虽然每人有一份补贴粮,然而那不过是支持他们比别人能多喘几口气多走几步路的数量。看见他们打量粮堆的目光,鲁峰就能想到,对这支武装队伍如果不是一直特殊关照,黑山堡王国早就崩溃了。一想到黑山堡饥荒的人群,他们站在粮堆旁,既觉出自己的权力,也觉出身在孤岛般的危险。 
  刘广龙指示,动用储备粮,给全堡每人发一斤粮,度过这个春天。 
  这几乎成了一个难题。 
  鲁峰看着罗元庆和禹永富说:这不太好发。罗元庆说:广播通知,家家户户来人领。鲁峰说:几千人要是在粮库前排上队,肯定要出大事了。罗元庆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说道:通知各小队小队长把粮食领去,让他们往下发。鲁峰说:现在,你能相信各队小队长,老百姓是不是相信?罗元庆又皱眉了。现在人们早都饿疯了,这粮食发不好,要发出人命来。罗元庆说:派民兵一家一户按人口送去。鲁峰看了看站在罗元庆身后不远处的民兵,说道:你把粮食交到他们手里,就稳妥了吗?罗元庆不由得回头望了一下,又转过头来说:不行,让民兵用车推着粮食,咱们几个常委挨家挨户送去。鲁峰说:那你得发几天?保不住你这儿发着,堡里就乱起来了。 
  禹永富也点着头说道:这事要商量好,要不,真发出事来。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枪声。罗元庆一下激灵了,说道:出事了,大概是南河涧大桥那里。 

  几个人带着民兵匆匆出了粮库,将库门锁上,又出了粮库大院,将大院门锁上。他们赶到南河涧大桥。 

  一群准备逃荒要饭的黑山堡百姓黑压压地堵住了路。那边桥头一个排的武装民兵拿着枪支棍棒森严壁垒地守卫着。他们刚才朝天开了枪,也朝人群开了枪。面黄肌瘦的人群高声叫骂着。有一个黑瘦脸的老头两眼塌陷,颧骨凸起,骷髅一样蹲在那里。他的腿被打伤了,血透过他的黑棉裤往外渗着。鲁峰和罗元庆、禹永富带着从粮库跟过来的民兵从路边的田里绕过人群,插到桥头民兵与人群中间的空地上。 
  罗元庆故作威严地训斥守卫桥头的民兵:不要随便开枪嘛。民兵们向他汇报着。 

  那边皮包骨的人群像一群野狼嗷嗷叫起来。 

  罗元庆走过去做安抚工作。他说:咱们黑山堡人一定不能丢黑山堡的脸,饿死不逃荒,饿死不讨饭。人群中有人嘶哑着声音叫骂着:别说得比唱得好听了,我们要活命。罗元庆又软硬兼施地说了一阵,人群闹闹嚷嚷不平息。罗元庆因为大声喊话,嗓子都嘶哑了,最后,他不得不搬出刘广龙来,他说:这是刘广龙主任的指示,我们全堡上下要团结起来共患难,抗灾自救。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一步步蹒跚地走出来。他走到罗元庆面前,将黑棉袄解开脱下,露出瘦得可怕的上半身,肋骨一条一条凸起着,肩膀胳膊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整个身体就像要瘪透了。罗元庆说:胡大,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叫胡大的中年汉子拍了拍自己瘦成一把干柴的身体,指着罗元庆说:你也把棉袄脱下来,看看你身体什么样,我身体什么样,别犯一句古话,饱汉不知饿汉饥。 
  罗元庆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 

  人群晃着疲惫不堪又凶恶无常的面孔,瞪着发直的眼睛看着罗元庆等人。 

  那个叫胡大的中年汉子回头冲人群摆了摆手,说道:都脱出来,看看身上还有熬得下去的肉没有。人群迟疑了一下,先先后后在寒冷的初春里脱下了黑棉袄,一群皮包骨的瘦人触目地立在那里。 
  鲁峰从罗元庆身后走了出来,饥饿的老百姓是他这一阵担当休养生息指挥部总指挥后要应对的又一个重要方面。他懂得这活干不好,遭大民愤。他走到罗元庆前面,面对赤裸上身的胡大和人群说道: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全体领导确实与民一条心,要领导大家共度难关。他说这话时,有一种自信。几个月来,他在黑山堡一家一户看望了大多数人家,不止一次将自己那份常委补贴粮给了最困难的人家,在黑山堡已经悄悄地形成了一种老百姓的传说。 
  人群中有不识他这相的,伸起皮包骨的手臂嚷道:别废话,扒下你们的袄说话。 

  鲁峰看了看大家,一边解着自己的中山服和里边套着的棉袄扣子,一边说:我也给大伙亮一亮相。你们都知道,过去我是个鲁大胖子,现在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多吃多占。他将棉袄及中山罩衣都解开脱了下来,又将里边的开身毛衣和衬衣解开扣子脱了下来,露出了上半身。这是一个发白的上半身,大腹便便早已不见,削瘦成一个窄腰。鲁峰干脆又解开皮带,把裤子往下褪了褪,露出松弛得像倒空了谷糠的空枕头皮一样的肚皮,他捏着这张皮,像捏着衣襟一样扇动着,说道:我这休养生息总指挥,能算和大家共患难吧? 
  人群沉默地犹豫着。 

  禹永富也走到人群面前,说道:要不要我也脱了?人群看了看他,伸胳膊嚷道:不要你脱,要罗元庆脱。 

  罗元庆不脱,他走到鲁峰前面,对人群说道:该讲道理的都给你们讲了,往下就要讲纪律了。而后,他突然凶神恶煞一样立起面孔,像高声宣布军令一样厉声说道:根据刘广龙主任指示,黑山堡革命委员会通令,任何人未获准许,都不可擅自离开黑山堡。 
  像东西两山有回声一样,人群被镇了一下。

  罗元庆接着说道:大家穿上衣服各回各家,不要再聚众闹事。根据刘广龙主任指示,我们正计划动用大队储备,给大家发粮。 
  人群一听粮食,眼睛都像饿狼一样发光了。有人在人群中举起细长胳膊,嚷道:库房里粮食可多了,我们分粮食。人群骚动起来。罗元庆对人群大声解释道:粮食不多,还要做长期抗灾准备,这个春天每人就发一斤。人群更骚乱了,急着要粮的,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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