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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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
刚才被最危险的洪水冲跑的实际上是鹰四。但通过这件事,鹰四及其足球队大概会在山谷中赢得一种力量。鹰四也肯定会获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进了山谷。于是,妻子渐渐看清了他身上萌发的新东西,同时它大概也会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这么地一成不变。我这才给弟弟对妻子说的“嫉妒”这个词填充上具体的内容。要回来之前,我发现人群后面停着辆雪铁龙。拨开激动的人群靠拢上去,我就能与妻子他们汇合。可我重又不顾雪铁龙,把人群置于身后。“嫉妒”这个词带上新意的电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说,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个下腿奇长的男人骑着辆非常老式的自行车,像练慢跑似地悠然地从我身边超过去,然后,轻松地单腿支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蜜三郎啊,鹰四的领导能力不得了啊!”这是山谷里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们戒备心很强,经常戴着客观冷静的面具狡猾地试探对方的感受。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是村公所的助理,现在他依旧骑着村公所的自行车。看肤色像是患上了肾炎之类的疾病,身体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败了的话,鹰四要受罚的吧?”我说,与助理同样冷静的声调里含着厌恶。他一定明白了我对山谷中成人们谈话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无所知。“哈!”他发出了这样的一声,语义叵测,却隐含着轻蔑。
“要是鹰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里,他就不会主动跑到那么危险的陷阱边上去转悠,做出这么轻妄的举动来啦。还是这家伙太不了解山谷里的人哪。”
“哪里,哪里!”他微笑着说。含糊之中带有谨慎和令人怀疑的成分。“山谷里的人也不都那么坏。”
“那干嘛桥塌了还那么搁着不修呢?”我问他。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并肩而行。
“桥?嗯。”他说完就默不作声,很久不再言语,然后用自嘲的口吻(这也是山谷中那些难缠的成年人说话时的惯用的口吻)说:“来年春天要和邻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没有必要单独修桥啊。”
“合并的话,村公所怎么办?”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这么坦率。“就是现在,村公所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干了。森林工会吧,早就五个村合并了。农协又解散了,村公所楼里可冷清了。村长也不愿意干了,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
“超级市场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线以后,就卖起电视来了。卖天线使用权要三万块呢!就这么贵,洼地里还是有十家买了电视!”助理说。
尽管村里很多人都经济拮据,可还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电视,这并非是他们屈服于超级市场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们大概要享受消费生活吧,不过,如果相信了年轻住持的悲观意见,那么这十户人家购买电视的费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级市场借的。
“都说超级市场的天线接收不到NHK的电波,所以谁都不交视听费。”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间节目吗?”
“哪儿啊,最清楚的还是NHK,哈!”助理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现在还搞诵经舞的活动吗?”
“不了,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个看门的,草席店老板也乘夜远走高飞了!说是因为现在村里盖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席子了,哈!”助理话里带着对新话题的戒备。
“诵经舞的队伍在我家院子里跳舞是根据什么定下的规矩?按理说应该是选在村长家里或是山林地主的家里嘛,是因为我家在森林里和山谷中间吗?”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们灵魂扎根的地方吧。”助理说道。“你父亲在去中国之前在冲绳工作过,还在小学做过讲演,说琉球语里有和‘根所’意思一样的词,叫‘念度靠鲁’,还捐赠了二十只装满红糖的圆木桶呢。”
“我母亲对父亲的‘念度靠鲁’一说不以为然,根本没当回事。还听说父亲也因为捐赠了红糖成了村里的笑柄呢,自己家里都空了,还要捐赠,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没那个意思。”助理把他没动声色就张开了充满恶意的网收了起来。‘根所—念度靠鲁学说’曾经作为隐晦毒辣的笑话,在山谷里流行了一阵。在村里大人们把父亲一生中因为轻率而造成的几次失败当成“消遣”的谈资的时候,这个笑话便是顶尖之作了。父亲则因为二十桶红糖被当成企图独占山谷中的所有亡灵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进了助理那关于“根所—念度靠鲁学说”的圈套,他又会和他的朋友们制造出一个新的笑话,说根所家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卖了吗,是笔很赚的买卖喽。”
“还没正式出卖,阿仁家也住在那儿,地皮大概就不卖了。”
“别瞒我了,蜜三郎!出价很高吧。”助理坚持说。鹰四都和超级市场的经理在村公所办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记手续了,这大家伙儿都知道。”
我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身体上本能的反应,沉稳地微笑着,镇静地朝前走去,我脚下的石子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起来。肮脏的玻璃窗上还留着很久以前下大雨时溅上的泥水污渍,窗户后面的黑暗中,老人们和女人们所有的眼睛都以旁观者冷锐的目光紧盯着走累了的我们,而走在我身边的助理就是他们的总代表。四周的森林暮气沉沉,天空也昏沉阴暗似要下雾。我不由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风景,与我毫不相干。我面带沉稳的微笑,这沉稳一如我们那面对现实世界又与世界毫不相通的婴儿。我闭锁住自己,对山谷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丝毫不为它动心。对于山谷中的那些人来说,我是不存在的……
“那,我先走了。”助理说着跨上自行车。他又运用了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智慧,觉察出了我态度上的异样并避而远之。但是,他所觉察到的异样,并不是做兄长的为弟弟自做主张卖掉房屋和地产而感到的惶惑。在这个山谷的集体中不可能再有比这类事件更大的传闻了。所以要是助理觉察出了一点苗头,那他准会像山虱钻进猎犬耳朵里一样敏捷地钻进我惶惑的洞穴里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我对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村里所有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局外人的态度。于是助理心情不畅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他长长的上身因用力蹬车而左右摇晃着,他可能还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和一个幻影谈话。对于他来说,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像远方街镇上的传闻一样不真实的人了。
“那好,助理,再见!”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沉稳而悦耳。可他头也不回,毫不理会我这幻影的招呼,忧心忡忡地伸着头,骑上石子路的斜坡,渐渐远去。我像个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能跑到桥下去的小孩子们仰头望着我,在他们满是土垢的脏脸上我发现了与我从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却毫无惊诧畏缩。从被超级市场破坏了的酿造房仓库门前经过时,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感慨。今天超级市场冷冷清清,闲得无聊的年轻姑娘从自动计价器后面用呆滞阴沉的目光望着我走过去。
从美国回来的鹰四对叫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的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说:“你得开始新的生活了!阿蜜。抛开东京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四国吧。开始新生活,这可是个挺不错的办法啊,阿蜜。”回想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感到真实存在的山谷村庄在久违十几年之后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于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草庐”,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过是上了弟弟的当,被他在美国放荡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阴郁态度欺骗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谓“新生活”也只不过是鹰四先发制人、为了顺利地卖掉仓房和地产而进行的设计。从这次旅行一开始,山谷于我而言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不过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根系,所以山谷里我名下的房产和地皮等于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计谋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
刚才我靠着回忆孩童时代掌握平衡的感觉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现在又带着不安的艰难登上去。不过,虽然我倒也感到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它源自我那包括这石板路在内的整个山谷都与我无干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从长大后丧失了与真我的identity(一致)这种罪孽感中解脱了出来,返回山谷之后这种罪孽感就一直挥之不去。
“你真像只老鼠!”对于这样非难我的整个山谷,我现在已经能够充满敌意地回敬说:“你们凭什么要多闲管事,对与己无关的人品头论足?”在这山谷中,我不过是一个按年纪来讲有些臃肿肥胖的独眼过客而已,除了我的这种形象之外,山谷中的事物已唤不起其他任何真我的记忆和幻觉,我可以主张过客的idenity,老鼠也有老鼠的identity。既然我是老鼠,那么人家说“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我就不会有太大的惊讶,那只即使被骂得狗血喷头也目不斜视跑回自己窝里的小家鼠就是我。我无声地笑了。
我一回到已经被弟弟卖给了超级市场天皇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就把身边的用品塞进皮箱。如果鹰四不只是把房子、甚至把土地也卖掉了的话,那他可能还得到了数倍于向我和妻子报告的定钱的金额。而且,他还要从一次性分给我的虚假定金中搜刮走一半以上,捐赠给足球队。我想象着鹰四把如何从我手里夺走房产和土地、如何从虚假定金中取得捐赠的经过得意地向足球队员和盘托出的情景。这是一出伤害了我的滑稽剧。弟弟扮演狡猾的恶汉,我担任迟钝心善的角色,我对足球队的捐赠,恐怕与这出滑稽剧增添了几多幽默色彩。我从仓房里拿回企鹅版丛书辞典笔记本和稿纸之类的东西,塞到箱子里,然后静待弟弟及其“亲兵们”——这里也包括新加入进去的妻子在内——回来。我还是回东京过生活去罢,在那里我又将要在黎明时一醒来便能感到身体各处长久的钝痛了。也许我的面孔和声音也会发生变化,像真老鼠一样尖着嘴,并开始声音尖细地窃窃私语。这次我要在后院挖一个只供我在黎明时钻进去的洞穴,就像美国市民拥有核战争避难所一样,我也要有一个观测用的洞穴。即使这个私人避难所使我有机会安详死去,但是由于我并不想不顾别人的死活来守据一个长久生存的据点,所以不论是邻居还是送牛奶的,他们大概都不会憎恨我这个古怪的习惯吧。这是我的决断,我不需要我的未来再去寻找什么新生活和草庐了。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带给我一个契机,使我对自己的过去以及死去友人的所有细微言行有更深刻的理解。
鹰四他们回来时,我已在火炉边睡着了。我横躺的姿势肯定清楚地显露出我内心保守式的稳重。我正要睁眼,却听见桃子批评我说:
“阿鹰他们热火朝天大干事业的时候,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居然像只老猫似地,稳稳当当暖暖和和地睡大觉!”
“跟老鼠一模一样的老猫?这个比喻可有点矛盾哟。”我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阿鹰他们……”桃子脸红得像柿子似的,狼狈之余还想要反驳什么,妻子挡住她说:
“阿鹰一直在人群后面看着来着,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桃。他没向足球队祝贺一下,就悄悄溜了,想必是困了吧。”我注意到鹰四正注视着我那口皮箱,它就放在突出出来的边上。鹰四依旧紧盯着皮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看见助理骑车追你去了。在围观我们冒险的观众里,只有你和助理两个人,没看看得救的孩子就溜了,我也注意到了。”
“助理想问我房产和地皮的买卖怎么样了。阿鹰,赚了一笔吧。”我一下想起了小时候常常刁难他时的得意感觉。鹰四像只粗暴野蛮的鸟,猛地抬起头瞪着我,可在我满不在乎的目光下,他怯怯地移开视线,和桃子一样,涨红了发黑的小脸儿,婴儿似的摇了摇头,怯声问道:
“那,阿蜜,你要回东京?”
“噢,回去。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吧?”
“我要留下来,阿蜜。”妻子毅然插话说:“我想给阿鹰他们帮忙。”
我和鹰四都同样吃了一惊,分别从两边向妻子望去。说实话,我在装箱子时没想过妻子的去留,但也绝没料到妻子会如此主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