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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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没看完,何卓孝眼泪就下来了,呐呐着自问:“怎么……怎么这么混账?!”
江宏不解地问:“谁这么混帐?”
何卓孝呜呜哭出了声:“还有谁?是我呀!是我这个混账厂长呀……”
江宏劝慰说:“何厂长,你可别这么说,这也不怪你的,你也被厂子拖死了!”
何卓孝不说了,泪一抹,挤到正抢救赵珠珠的女院长和几个医生面前,说:“这孩子你们一定要费心把她救活,我……我就是卖血也得把她抚养大!”
女院长不悦地说:“现在说得这么动听,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何卓孝劈面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门外有人看见了,高声喊:“打得好,再来一个!”
又有人叫:“当官的,你们还想逼死多少人啊?赵业成那三千块钱集资款你们到现在还没还呢!人家死不瞑目呀!”
许多人跟着叫:“对,快还我们的钱!”
“再到市委去,找高长河,抬尸请愿!”
“对,抬尸请愿,问高书记说话算数不算数?高书记不是答应还钱的吗!”
群情激奋起来,真有人想往急救室里挤。
何卓孝又急又怕,冲出急救室的门,拦在门口,大声说:“集资款又不是市里收的,是厂里收的,你们找市委干什么?你们找我,我负责!”
江宏在背后推了何卓孝一把,小声提醒说:“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何卓孝顾不得这么多了,决定豁出去了,当着吵吵闹闹的工人的面,给厂财务科挂了个电话,要财务科把账上仅有的五百万流动资金发下去,先付集资款本金,利息不计。
财务科长吞吞吐吐问:“何厂长,这事……这事文市长知道么?”
何卓孝暴躁地说:“你不要管文市长知道不知道,只管给我发!”
财务科长赔着小心说:“何厂长,你不是不知道,这五百万是文市长做担保好不容易借来的,动这笔钱,咱得先和文市长打个招呼。”
何卓孝吼了起来:“叫你发你就发,文市长那边我会去说,叫他找我算账!”
打完这个电话,走廊上一下子静极了,叫骂声消失了,欢呼声却没响起来。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何卓孝长长叹了口气,哭丧着脸说:“好了,同志们,大家不要再聚在这里了,这影响不好!都到厂财务科领钱去吧!去吧,去吧!”
工人们却不走,一个个盯着何卓孝看,一双双眼睛里的神色都很复杂,少了些怨愤,多了些对自己厂长的同情和怜悯。
何卓孝眼里的泪又下来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混账嘛!”
一个中年工人这才说:“何厂长,这发还集资款的事,你还是再请示一下市里吧,我们不能让你作难啊!你要真为我们丢了官,我们心里也过不去呀!”
何卓孝含着泪,摆着手,“我不作难,我这厂长也不想干了,就这样吧!”
中年工人更不答应了,从走廊那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拉住何卓孝的手:“何厂长,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不干谁干?现在谁还愿到咱平轧厂来当厂长?!”
中年工人转过身子,又对工人们大声喊,“同志们,我提个建议:咱们现在就不要逼我们何厂长了,好不好?我们让何厂长先去请示市里,等市里同意后,再发还我们的钱,行不行?”
只沉默了短短几秒钟,呼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行,就让咱何厂长先请示一下吧!”
“对,咱难,何厂长不也难么?就这么说吧!咱听厂里安排!”
“何厂长,你可不能撂挑子呀!我们气归气,也没把账算到你头上!”
“何厂长……”
“何厂长……”
这一声声热切的呼唤,唤出一个中年壮汉的满面泪水。
何卓孝任泪水在脸上流着,连连向面前工人们拱着手,哽咽着说:“同志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你们……你们都是好工人,我却不是个好厂长呀!我……我何卓孝对不起你们大家呀!……”
中年工人又很动感情地说:“何厂长,你可不要这么说,你是咋工作的,我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了,这么多年了,你没日没夜地忙活,头发都白了快一半了!”
何卓孝挂着满脸泪直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赵业成夫妻俩连命都搭上了,咋说都是我混账,都是我……我的责任!你们都别拦着我,让我走!”
工人们仍是堵在面前,死死拦住了何卓孝的去路,不让何卓孝走。
何卓孝急了,含泪吼道:“同志们,兄弟爷们,求求你们去厂里领钱吧,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有些情况你们不了解,这笔钱你们领不领我都要下台的!”说罢,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中年工人,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硬往前走。
工人们这才渐次让开了一条道。
何卓孝在人墙中默默走着,像行进在一场葬礼之中。
走到医院大门口,何卓孝才突然回过头来,对那些目送着他的工人们说了句:“你们……你们应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厂长!”
在医院门口上了车,司机问:“何厂长,直接去机场吗?”
何卓孝摇摇头:“去市政府吧。”
司机很惊异:“何厂长,你真去辞职呀?”
何卓孝没回答,硕大的脑袋往椅背上一仰,又重复了一声:“去市政府。”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九时三十分 平阳市政府
看到何卓孝走进门,文春明坐在办公桌前连头都没抬。
何卓孝说:“文市长,我得给你汇报一下。”
文春明不悦地说:“汇报什么?要汇报你找高书记汇报去!”
何卓孝鼓起勇气说:“文市长,我……我是来辞职的!”
文春明一怔,“呼”地站起来了,盯着何卓孝怒道:“你辞职?辞什么职?你还怕我不够烦吗?啊?昌江发水,工人下岗,这个会,那个会,我忙得连放屁的空都没有!”说到这里,死劲拍打起了手中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这两个月下岗工人又增加了一万多,我马上要和各系统的头头们开会,你这时候来捣乱!何卓孝,我可和你说清楚:平轧厂既然有高长河书记做主,我就不管了,辞职你找他去辞——我看,你最好还是等高书记来撤吧!”
何卓孝带着哭腔说:“文市长,我……我从平轧厂是一片荒地时就跟你干,我这最后一次向你汇报工作,你……你就不能耐心听听么?”
文春明似乎也觉得过分了,挥挥手说:“好,好,你说吧,抓紧时间。”突然想了起来,“哎,老何,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谈判吗?”
何卓孝说:“我不准备去了——今天早上平轧厂又出事了……”
文春明一惊:“又出什么事了?还是为了集资款?”
何卓孝点点头,把赵业成夫妇自杀和工人们要抬尸请愿索要集资款的事全说了。
文春明吓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道:“怎么会搞到这一步?怎么就会搞到这一步呢?全家自杀!这种事要传出去,社会影响多恶劣?!”
何卓孝说:“工人们真要是抬尸请愿,影响会更恶劣!所以,我已经通知财务科发还大家的集资款了,就用账上那五百万,也没来得及向你请示汇报!”
文春明又是一惊:“老何,那五百万可是生产自救资金呀!你们以后不过日子了?就算兼并谈判能成功,也要有个过渡,你们怎么办呀?!”
何卓孝讷讷地说:“文市长,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反正不是我的事了,我是干不下去了……”
文春明火了:“何卓孝,你还真给我撂挑子?在这种困难的时候给我撂挑子?
啊?“想了想,又努力压着火气说,”好,好,老何,五百万发了就发了吧,反正集资款迟早要还,现在又出了这种突发性事件,发了我也不怪你。可咱也说清楚,至少在东方钢铁兼并平轧厂的工作完成之前,你这个厂长得给我当下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也是高书记的意见,是市委的意见!“
何卓孝愧痛地说:“文市长,不是我不愿干,是我没脸再干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份写在作业纸上的遗书递给了文春明,“文市长,你……你看看这个。”
文春明看完遗书,好半天没做声,心想,必定是这封遗书触动了何卓孝未泯的良知,使他对自己为母亲报销医疗费的事产生了愧疚。
然而,文春明并不说破,只感叹道:“多好的工人啊,老何,就是冲着这么好的工人同志,就是为了对他们负责到底,这职你也不能辞啊!”
何卓孝呜咽起来:“文市长,你……你不知道,我……我惭愧呀!厂里的工人这么好,你们领导又这么好——今天一早,高书记就派刘意如主任和民政局的同志把我母亲送到了医院住院,可……可我都干了些啥呀?我……我把我母亲的医疗费都以我的名义在平轧厂报销了!一共三万九千多块钱。这三万九千多块钱要是用在赵业成身上,他们夫妇就不会死,我……我混账呀……”
文春明叹了口气:“你的这些情况,我和高书记都知道了。”
何卓孝愣住了:“既然知道,你……你们还不撤我?”
文春明眼圈也红了:“撤了你,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说了,你惭愧,我和姜书记就不惭愧么?高书记昨晚还打了电话给我,批评我官僚主义,不关心手下干部的生活。我诚恳接受了高书记的批评。现在既然你把这件事主动说出来了,我就公开向你道歉,也代表姜书记向你道歉!”说罢,向何卓孝深深鞠了一躬。
何卓孝抹了把泪,忙道:“文市长,这不能怪你和姜书记,再难我也不该这么做,这完全是我个人的问题,与你,与姜书记都没关系。现在平阳情况比较复杂,这事你就别再往身上揽了……”
文春明痛惜地说:“不是我要揽,而是我有责任呀!高书记说得好,如果我们的干部连自己母亲的病都没钱治,人家凭什么还没日没夜替你卖命?凭什么?!可你老何也是糊涂,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和我说?为什么这么乱来?!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法,是贪污,要立案的!这三万九千多块钱能把你送进监狱去!不仅仅是个撤职的问题!”
何卓孝呆住了:“是……是不是孙亚东书记揪住不放?”
文春明点点头:“孙亚东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连高长河的账都不买!”
何卓孝紧张地问:“文市长,那……那我怎么办?”
文春明沉默了片刻,说:“我替你想好了,赶快把这三万九千多块钱退出来,多了我也没有,我家的存款只有两万,昨夜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全取出来给你应急,那一万九,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借一借吧。”
何卓孝一怔:“文市长,我怎么能拿你这么多钱?这是你的全部存款啊!”
文春明道:“老何,这话你就别说了,我们共事十年,现在闹到这一步,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忙了,你就让我尽尽心吧!”
何卓孝木呆呆地想了半天才说:“那文市长,你这两万我……我就先借着,日后加上银行利息一起还你。我……我都想好了,平轧厂这摊子事处理完,你们不撤我,我也得辞职去挣点钱了,我……我不能活得这么窝囊!”
文春明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还得到市纪委去一下,找一下孙亚东,正式向他交待问题——我找他不好,他不会相信你是主动坦白交待的。”
何卓孝问:“那我要不要再向高书记汇报一下?”
文春明想了想,说:“汇报一下也好,对你高书记一直是保的。”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九点五十了,高书记马上要过来开会,听政府有关部门汇报下岗职工分类管理情况,你先在外面接待室等一下,我叫你时,你再当面和他说吧。”
何卓孝连连点头应着,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约摸十几分钟之后,高长河到了,一见面就笑呵呵地对文春明说:“春明,你猜猜看,今天我和龚部长和田立业谈话时,田立业给我玩了哪一出?”
文春明满腹心事,根本没心情猜,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高长河兴致很高,拍了拍文春明的肩头:“我们田书记突然艰苦朴素起来了,身上的西装领带全换了下来,弄得像个下岗工人似的。我可没表扬他,反批了他几句!我问他,就你打扮得这副穷酸样,谁敢到你烈山投资?”
文春明应付着问了句:“这甩子怎么说?”
高长河笑道:“我们田书记说,他艰苦朴素会分场合的!”继而又说,“不错,不错,我看田立业心里有数得很,是准备在烈山唱台好戏了。”
文春明“哼”了一声:“但愿吧!”
言毕,把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