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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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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定下心来。正好路边有一个公厕,便走进去,见没有人,遂翻书来看。29页上端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速走”两字,是老沈的笔迹。字下画一圆圈,分出三个箭头写着A.B.C。这些字迹都很淡,却重重地撞进他心里。他迅速地撕下这一页,着细撕碎有字迹的地方,扔在坑里。 
  他不敢停留,顺着地安门大街往南走,他没有目的,只知道不能回家。走到后门桥信步向西拐,到得什刹海旁。湖面水气氤氲中透出几枝垂着头的荷叶。堤岸上柳丝也懒洋洋垂着。路上有几个人走动,都是懒洋洋的。他也尽力放慢脚步,想从纷乱的心绪中理出个头绪来。 
  他有一个任务:通知A,B,C中任何一人停止近期的一次会议。然后自己立刻离开北平。三个人,一个在南城,两个在西郊。若到南城,可照原来计划乘火车,若到西郊,怎样去法?老沈安全吗?别的同志安全吗?他在学生运动中,是有勇有谋的人物,这时他感到紧张不安。反对政府当局,终究是中国人自己家里的事,斗争再严酷,他没有断过和组织的联系。现在他孤身一人,要对付凶残强大的日本侵略者。雪妍家会受牵连吗?有那缪老儿,总可以过得去。 
  他决定还是乘火车时,发现已走上什刹海西堤。这里夏日的集市已中断了一个多月,现在又有些吃食玩物摊子,只是稀稀落落。一个耍猴儿的拉着个戴鬼脸的猴儿走圈子,走到一个箱子前,那猴儿自己探爪取出另一个面具换上,再接着走圈子。耍猴人不象平常一样敲锣助兴,只是机械地行动。一个七八岁满脸泥迹的男孩伸着一顶旧帽子要钱。“你真慷慨!”他听见一句英文,抬头,见一个苗条女郎正把一张钞票扔到帽子里,再看时,是澹台炫。旁边站着她的美国朋友麦保罗。 
  “哈啰!”珐子从眼角看见他了,高兴地走过来,“你怎么有兴致来这里?一个人?太太呢?”她不说凌雪妍,听起来有点讽刺意味。卫葑不知道有什么好讽刺的,只机械地和麦保罗招呼。 
  “我们出来走走,简直没什么可玩的。”炫子抱怨地说,又好奇地盯着卫葑。“真的,你怎么上这儿来,不上我们那儿去?” 
  “随便走走,”卫葑淡淡地说。“你们不怕热?” 
  “我们打赌,”麦保罗说,“我说这儿又摆起摊子了,炫子不信,立刻出来看看。” 
  “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赌的。”炫子的目光溜过路旁稀落的摊子。到了八月下旬,鲜碗儿也不那么鲜了,但摊头还摆着。剥好的莲子、菱角等放在碎冰上,炫子不屑一顾,只往前走。卫葑也随着。前面是什刹海有名的饭馆会贤堂了,忽然一面鲜红的太阳旗撞入眼帘,卫葑踉跄了一下,炫子和麦保罗也停住脚步。 
  “都是日本人的了!”炫子冷笑说。麦保罗同情地看看这两个中国人,卫葑恨不得跳上去把那旗扯下来撕碎,放在脚下踩!他觉得真该马上走,马上离开北平! 
  炫子的目光从太阳旗移到卫葑身上,她感到身边有波涛在翻腾。“怎么样?卫先生!上我们家坐坐?”口气带几分调皮,目光表达了真诚的邀请,她看出来卫葑需要休息和镇定。 
  “不能去。”卫葑警觉地走开,三个人站在那儿瞪着太阳旗,太危险了。炫子和保罗不由得也跟着走。慢慢走到堤边树荫下,周围没有人,卫葑站住了;忽然问道:“保罗有车吗?”“有啊。”炫子抢着答,“停在家门口。”“送我一趟好吗?” 
  “当然可以。”保罗高兴地说,“上哪儿?”“出西直门。”卫葑说得很干脆,但心里还是不知这决定是否正确。 
  保罗看着他:“回明仑吗?”卫葑也看着他,没有回答。 
  “咱们上颐和园罢!”炫子忽然兴高采烈。她知道卫葑素来关心政治,积极参加学生运动。现在可能遇到麻烦。“我想看看颐和园。”卫葑睁大眼睛看她。ABC中的一人正好在颐和园管理处工作,她替他说出来到颐和园。但他严肃地沉默着。不表示意见,保罗询问地看他,他才说:“如果你们都感兴趣,未尝不可。”三个人不约而同立刻拔脚往香粟斜街方向走去。 
  “不去看看三姨妈?”快到三号门前时,炫子又问。卫葑摇摇头。炫子自己也不进去,先钻进车里。“好烫!”她坐下又弹起来,站不住又坐下,用小檀香扇急速地扇着自己。 
  卫葑和保罗各就各位,车子发动了。卫葑不由得回头看三号大门。这不是他的家,但这里面住着他敬爱的老人和长辈,他关心的表弟妹们,他的生活从小便和他们纠缠在一起,离开也这样轻易!这时他的心大大颤抖了一下,雪妍在阳台上的身影化了开来,遮住了一切。若说轻易,连雪妍,他的新婚的娇妻,也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么? 
  “我好难啊!我好难呵!”他的心呻吟着。 
  “你拿的什么书?”车子开过北海后门。坐在前座的炫子回头问。 
  “《花月痕》。”卫葑把书一举,“翻翻里面的诗词。”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要是你现在不看,不妨放在车座下面。”保罗一面开车,一面说。 
  卫葑掀起旁边的座位,把书放进去。 
  “好,”保罗说,“那些诗词,我永远看不懂。” 
  车过西直门,居然没有盘查,顺利地出了城,车子转眼过了高亮桥,向湖台镇驶去。三人不约而同都出了一口长气。 
  “我想你决定走西直门是对的。”保罗说,“车站要盘查的,好象就是从今天起。” 
  “你们看出来我要离开了?”卫葑微笑,口气很轻松。“不过幸亏遇见你们。” 
  “幸亏遇见你。”炫子笑道,“才想起来逛颐和园。” 
  “我们大概是事变后最早的游客。”保罗慢吞吞地说。 
  路上车和人都少,保罗的技术又好,功夫不大,车子到了圆明园废园边,这里往右可达明仑大学,往左通往颐和园。保罗放慢速度,回头询问地看了卫葑一眼。 
  “学校不能去。”卫葑把头向左略侧。“这就叫有家归不得!” 
  “最远只能到颐和园,不能再往西开了。”保罗说明。 
  “那就可以。”卫葑已经胸有成竹。只要找到颐和园里那个民先队员,通知过他,就可以越过西山,到冀北根据地。 
  他们在扇面殿小院里分手。炫子从她的镂空白皮手袋里拿出所有的钱,塞给卫葑。卫葑接下了。“后会有期。”他说,“麻烦你回去后给雪妍打个电话。”“说什么?”炫子认真地问。“就说你遇到的这一切。”卫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往外涌,什么时候能不凭借他人把心里话告诉雪妍?他不想凭借他人说什么。 
  “好。”炫子忽然眼圈儿红了。“我会去看她。” 
  “还请和三姨妈说一声。”卫葑看着眼前的炫子,觉得她就是他的亲人的代表,就是他的北平的代表。他就要离开这一切了,他怎么舍得! 
  保罗伸出手来,严肃地说:“祝你顺利。”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好心。” 
  保罗示意炫子离开。他们往院门外走去,穿过大藤萝架不见了。 
  绿色的小院里只有寂静的画面,没有活物,蝉也没有鸣叫。卫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亲吻那细草茸茸的土地。我的爱人,我的家,我的实验室,我的北平城!我会再回来的! 
  没有寄出的信 
  我渴望能不凭借他人告诉你心里话,雪雪,我的爱妻!我有千言万语,可就是到得你身边,拥着你,抱着你,也不能倾心吐胆,把话说尽。我反复咀嚼一封信,一封写给爱妻的信,它坠得我的心象个铅块。可我知道,这是一封永远发不出的信。 
  我们是夫妻,我们是一体。我们彼此恰是找对了的那一半,一点没有错。但我不能全属于你,我没有这个权利。我只能离开了你,让你丢失丈夫,让你孤独,让你哭泣!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 
  你日记中记下了我们初识的那一天。当时我似乎是专心念书的物理系研究生,其实那时我已不专心于物理了。敌人的枪口对着我们,早连摆一张书桌的地方都没有了啊!我长久不只关心书桌,也在琢磨怎样对付敌人的枪口了。你后悔认识我么?我的雪雪! 
  现在我已经过了封锁线,平安地在一家农舍中等待新的行程。请放心,我是平安的。知道自己平安,真让人高兴啊!我立刻希望你也在我身边。但我只能在心里写信,写一封没有字迹的信。 
  眼前是北方农村夏夜,我在炕上坐定下来,不由得回想过去的路,回想怎样会到这里来,心里充满一种悲壮的情绪。我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这里有人说青年学生太罗曼蒂克了,要实际些。 
  1935年秋天和冬天,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也是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转折点。明仑一、二年级有军训,军训中有一项马术,自愿报名参加。我们有几个研究生也参加了,和一、二年级本科生一起,学骑马。马跑起来真痛快!只有学过才能那样跑,就象学会游泳才能在水里悠然自得一样。我们还学了马慢跑时跳上跳下,达到一个“骑兵”的水平。教骑马的是二十九军一位王连长,他总是低声说:“学好了,有一天会用上!谁知道什么时候!”这是一个三个月的训练班,可是在还差一个星期结业时,王连长忽然宣布,他第二天就不来了。 
  同学们很惊讶。王连长只说:“这是学校决定的。学校取消军训了,也是不得已啊!”原来这些活动违反“何梅协定”,即华北不设防的规定!想想看,在我们中国自己的国土上,我们没有怎样做一个中国人的自由!没有军训的自由,甚至没有骑马的自由! 
  王连长带着马匹出西校门,沿着白杨萧萧的不平整的道路走远了,蹄声是缓慢的,依恋的,他们再也不能到学校来了。我们自发地站在西门两旁,好几个同学泪在眼睛里转。我本来是为骑马,这时却并非为留恋骑马而望着远去的马匹。我们中国人,是象那些马匹一样,受人驱使的。 
  因为我们生长富裕之家,衣食、学业未受乱世影响,觉悟要慢一些。到一二·九运动时,我已经明白更多的道理。我明白再继续让日寇蚕食只有亡国灭种!我明白爱国无罪!我们要让政府知道!我们要求抗日! 
  这些其实你早都知道了。现在我眼前总不时出现倾听时的你,温柔的、专注的、带点伤感神色的你,让我感动。你现在做什么?独对孤灯?倚栏望月?千万千万不要哭啊,我的雪雪! 
  一二·九、一二·一六的游行,教育了不少人。奇怪得很,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发展是以学生运动为标志的。五四运动开创了新文化的新纪元。一二·九运动一年半之后,开始了全面抗战。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次学生运动来促进历史的进程。 
  人在世上,常不免感到孤独,因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总有不能与人分担的东西。就是在集体中,也不能完全融进。这是知识分子的毛病?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岁月中,有两次完全忘我,几乎达到神圣的境界。一次便是在游行中感到的。这么多拥有青春和未来的年轻人,融汇成无与伦比的力量!我们十数人一排,手臂挽住手臂,后面支撑着前面。军警算什么!刺刀算什么!这里没有一丝孤独的缝隙,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充塞于天地之间。在冬日的田野上,在寒冷的晨光中,我们的脚步声很齐,嚓嚓的踏着残雪,觉得每走一步,对我们令人痛心的可怜的国家,都是抚慰,都是挽救! 
  一二·一六这天,我们绕道再绕道,到西便门铁路门,我和十几个同学一起,用路边的枕木撞开铁门的时候,我的神圣感达到最高潮。我们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撞着,铁门终于开了!向后退了!露出一条缝!我们抱着沉重的枕木欢呼起来!简直象是撞开了反动统治的铁门,撞开了封锁着民族心智的铁门! 
  为什么这些场面占据了我的回忆?因为那种纯真的感情后来减少多了。在许多具体的斗争中减少多了。尽管后来觉悟大大提高,加入民先,很快转为共产党员。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不只属于我,当然也就不能全属于你了。 
  至于另一次神圣的感觉,是在和庄先生做完那实验时感到的。那只是一瞬间,因为我得赶快去安排有关抗日的事,没有时间品味那种喜悦。现在物理离我越来越远了。如果没有国家的独立,也谈不到科学发展。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首先得有生存的权利! 
  中国共产党能够领导我们的民族求生存,图富强。这是我的信念。我想以后可以向你说清。我曾希望我的妻也是同志,但那是理智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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