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院小医师-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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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快下班时我总看见陈先生带着鲜花过来。据说桌几上那瓶玛格丽特花十二年来不曾谢过。那男人很沉默,难得听见他的声音。有事和护士小姐商量时也是低着声音。他接过灌食针筒和液态饮食,很温柔地替陈太太灌食,那优雅的神态,像是咖啡厅中一对舒适的男女。有时候,他就坐在病床旁边那座椅子上,牵着她的手,喃喃地对她说一些生活琐事……今天我的例行工作并没有以往那么顺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时快,感觉上也比从前躁动。因此我必须怀疑是否受到感染?
“早上量过是℃,温度一直起起落落,我们帮她做了血液计数、血液培养、尿液培养,想等你过来看看检查报告,再决定怎么处理。”跟着查房的护士小姐告诉我。
我仔细地检查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试图找出感染的来源,但是这些留置管看起来很好,没什么感染的征候。
“胸部X光照过了吗?”
“照好了,X光片放在护理站片柜上,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也好。”
长期的卧床病患抵抗力多半很弱。因此,一旦有伺机性感染发生,很快就会散播开来,演变成菌血症。这种感染起初只是肺炎、尿道炎、血管发炎,或者是任何轻微的发炎,因此我必须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决这个问题愈好。
我在走回护理站的走廊上遇见陈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
“来,叫医生叔叔。”他招呼两个孩子喊我。
“叔叔。”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点头。大的女孩已经上高中了,留着清汤挂面头,一副悒悒寡欢的样子。男孩子是个国中生,有对大眼睛,看起来顽皮而好动。
“嗯,你们都带什么生日礼物要送给妈妈?”我弯腰去逗那个男孩子。上次他来才到我的腋下那么高,现在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
“我这次段考全班第一名,要送给妈妈。”他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显然对自己十分满意。
“孩子长得真快。”我表示。
“等一下请医师一定过来吃蛋糕。”他微笑地说。
他带着孩子走向病房,听着那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我忽然有许多感触。有一次,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他指着灯火明灭处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数落,哪一栋是他的设计。四十多岁的建筑师,应该是生命最颠峰的时刻,可是他全然没有那样的神采飞扬。似乎只是甘心而默默地承受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他骑摩托车载着美丽的太太到花店买花。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建筑事务所才刚开张,他们想找些玛格丽特花来摆设。不幸的事故发生在回程的时候,一辆急转弯的出租车,把那束玛格丽特花撞得散落满地。
十二年,出租车司机都已刑满出狱,陈太太仍然昏睡不醒。
“我那时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这样对我表示过。然而就仅仅是这样。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坚强心态支持他走过来这二十年?难道他都没有自责、挣扎与纠结?然而他只是一贯谦卑、平和的微笑,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走着……我走回护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几册病历。翻到最近几次检查报告,偏高的白血球,多核球数值,都显示细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检查,痰液检查,X光片检查找不出感染的征候,那么问题会发生在哪里呢?
我从气切管、留置针、导尿管、身体各重要系统重新再考虑一次……,考虑到最后,我想起她背后长期卧床压出来的褥疮,通常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发全身性的发烧,除非组织已经溃烂得相当严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情况。
推着器械车走进病房时,孩子们早帮着护士把陈太太梳理打扮起来。她换掉了病房条格式的粉红色制服,穿上一件干净的纯白莲花蓬丝绒,头发扎个高髻,半坐卧在床头的大枕头上。
“快点,医师叔叔,我们要开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诉我。
“好,马上就开始了。”护士小姐帮我哄他,“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下,医师叔叔帮妈妈换药,换好了,我们马上开始,好不好?”
孩子走出病房以后,她帮我把陈太太的衣服拉开,翻开身,拿掉纱布,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我试着用器械清除掉化脓的部分。当红红黄黄的脓液从组织深部冒出来时,我立刻明白发烧感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褥疮有小脸盆那么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当碰触到硬硬的东西时,我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已经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不久,大家快快乐乐地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起一盏一盏温馨的烛光。护士和看护又重新把她打扮起来,护理长,还有几位从前照顾过陈太太的医师都来了。
“谢谢这些年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陈先生代表致辞,“今天我们快快乐乐地聚在一起为她庆生,同时也祝福她的身体早日康复……。”
然后是鼓掌,护理长也代表医院工作同仁致辞。
我望着桌上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一直在想着那个褥疮。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愿意替她做彻底的伤口扩创,然后大费周章地做肌皮的移植与重建。我很怀疑病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手术?可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先是褥疮、发烧、可怕的骨髓发炎、全身性菌血、休克……,这一切可预见的结果都让人心寒。
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呼吸器的声音此起彼落。我想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可是我们的病人都沉默不语,我向护理站走过去,听到自己的皮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 接通整形外科总医师的电话时,他似乎对我想法感到有些疯狂。
“我们从来没有为褥疮动过这么大的手术!为什么一个褥疮照顾不好呢?”
“我知道,可是褥疮十二年了,病房第三床,陈太太……”
“等一下,”他忽然打断我,“你是说病房,那么是植物人?”
我静默不语,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
“帮帮忙,老兄,我们光是活人的手术都没时间开了,何况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
挂上电话,我开始有点感伤了。
病房里的庆生会仍然持续着。不时爆出一些笑声与掌声。然后我听见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我走近病房,看见一张一张热炽的脸。烛光的黄晕正好落在大家的脸上,很愉悦地跳动着。我发现自己也莫名奇妙地拾起调子,跟着大家一起唱歌……黄昏走过病房的时候,庆生的人群散去,小孩也送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整个台北市,我想我必须和他谈一谈陈太太的病况。
当我渐渐走近时,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见我走过去,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着把眼泪拭去。
“你可以帮我把她搬下来吗?我想她会喜欢坐在这里,看那些房屋。万一她真的睁 开眼睛醒过来,她会忽然发现许多从前我们的梦想和设计,现在都已经实现了……”
我们很仔细地移动那些管线以及瓶瓶罐罐,终于把陈太太移动下来,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我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桌几上的玛格丽特花、落地窗、空旷的市嚣、一座一座挺拔的建筑……“我在她身上找到这个,”他叹口气,展示一条细长的银白色头发,然 后自顾笑了笑,“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老……”
静静站在那里,我很明白那是个庄严而美好的时刻,我想,也许我不该再多说些什么。
我看见夜色透过淡淡的蓝,远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明亮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