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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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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他们一百多米就是能望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们都趴下来,隔着河凝视那游丝泛起的沙滩。沙滩上,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摇曳,多半是海的颜色在游丝上的反映。除此而外,沙滩上的船影什么的,一概看不见。 
  “那就叫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巴颏上沾满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二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降落到更远的地方。就在这当儿,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着映现在那条游丝带上。 
  “能看到这些,今天就算是蛮好喽。” 
  O君的话音未落,我们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边迎面走来了。 
  我略一吃惊,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那两个人好像仍在一百多米远的那道竹篱前面谈着什么呢。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了起来。 
  “这不更是海市蜃楼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是另外两个人。但是女人的短发和男人头戴呢帽的那副样子,跟他们几乎一样。 
  “我真有点儿发毛。”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再沿引地河的堤岸而是翻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竹篱旁边,矮小的松树因沙丘而变得发黄了。打那里走过时,O君吃力地哈下腰去,从沙土上拾起了什么。那是个似乎涂了沥青黑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洋文。 
  “那是什么呀?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①” 
   
  ① 世界语:过先生……1906年4月卫日。 
  “是什么呀?dna……Majesta②吗……写着1926呢。” 
   
  ② 世界语:5月2日。 
  “喏,这是不是附在水葬的尸体上的呢?”O君作了这样的推测。 
  “但是,把尸体水葬的时候,不是用帆布什么的一包就成了吗?” 
  “所以才要附上这块牌子。——瞧,这儿还钉着钉子哪。这原先是十字架形的呀。” 
  这当儿,我们已经穿过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面走着。木牌大概是和O君的猜测差不多的东西。我又产生了在阳光之下不应该有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拣了个不吉利的东西。” 
  “不,我倒要把它当作吉祥的东西呢。……可是,一九六○到一九二六的话,二十来岁就死了啊。二十来岁……”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儿呢。” 
  我边回答着K君,边揣摩着死在船里的混血青年的模样。据我的想象,他该是有一个日本母亲。 
  “海市蜃楼嘛……” 
  O君一直朝前面看着,突然喃喃地这样说。这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说出的话,但我的心情却微微有所触动。 
  “喝杯红茶再走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的地方了。房屋虽然密集,沙土干涸的路上却几乎不见行人。 
  “K君怎么样?” 
  “我怎么都行……”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迎面走了过来。 
    二 
  K君回东京以后,我又和O君以及我的妻子一道走过了引地河上的桥。这一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我们刚刚吃完晚饭的时候。 
  那天晚上看不见星星。我们连话都不多说,在没有行人的沙滩上走着。沙滩上,引地河河口左边,有个火光在晃动,大概是给入海捕鱼的船只当标志用的。 
  波涛声当然不绝于耳。越是靠近岸边,咸腥味也越重。与其说是大海本身的气味,倒更像是冲到我们脚底下的海藻和含着盐分的流水的味道。不知怎地,我对于这股气味,除鼻孔以外甚至皮肤上都有所感觉。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浪花的闪动。海上到处是漆黑一团。我想起了大约十年以前在上总的某海岸逗留时的情景。同时也回忆起跟我一起在那里的一个朋友的事。他除了自己读书之外,还帮忙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样…… 
  过一会儿,O君在岸边蹲着,点燃了一根火柴。 
  “干什么哪?” 
  “没什么……你看这么燃起一点火,就能瞧见各式各样的东西吧?” 
  O君回过头,仰脸看了看我们,他这话一半也是对我妻子说的。果然,一根火柴的光照出了散布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在岸边走了起来。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淹死鬼儿的脚呢。” 
  那是半埋在沙子里的单帮儿游泳鞋。那地方海藻当中还丢着一大块海绵。这个火光又灭了,四下里比刚才更黑了。 
  “没有白天那样大的收获呀。” 
  “收获?啊,你指的是那个牌子吗?那玩艺儿可没那么多。” 
  我们决定撇下无尽无休的浪涛声,踏着广阔的沙滩往回走。除了沙子以外,我们的脚还不时踩在海藻上。 
  “这里恐怕也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再划根火柴看看吧?” 
  “不用了。……哎呀,有铃铛的声音。” 
  我侧耳听了听。因为我想那说不定是我最近经常产生的错觉。然而不知什么地方真有铃铛在响。我想再问问O君是不是也听得见。这时落在我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妻子笑着说道:“我的木履①上的铃铛在响哩……” 
   
  ① 木履是日本女孩子穿的一种涂上黑漆或红漆的高齿木屐,有时系上铃铛。 
  我就是不回头也知道,妻子穿的准是草履。 
  “今天晚上我变成了孩子,穿着木履走路呢。” 
  “是在你太太的袖子里响着的——对了,是小Y的玩具。带铃铛的化学玩具。”O君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 
  后来,妻子也赶上了我们,于是三个人并排走着。自从妻子开了这个玩笑以来,我们比刚才谈得更起劲了。 
  我把昨晚做的梦讲给O君听。我梦见自己在一栋现代化住宅前面,跟一个卡车司机在谈话。我在梦中也认为确实见过这个司机。但是在哪儿见过,醒来以后还是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三四年前只来采访过一次的女记者。” 
  “那么,是个女司机喽?” 
  “不,当然是个男的。不过,只是脸变成了那个女记者的脸。见过一次的东西,脑子里毕竟会留下个印象吧。” 
  “可能是这样。在面貌之中也有那印象深刻的……”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脸一点兴趣也没有。正因为这样反而感到可怕。觉得在我们的思想意识的界限之外还存在着各种东西似的……” 
  “好比是点上火柴就能看见各种东西一样吧。” 
  我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惟独我们的脸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跟先前完全一样,周围连星光也看不见。我又感到一种恐怖,屡次仰起脸看着天空。这时候妻子好像也注意到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回答了我的疑问:“是沙子的关系。对吧?” 
  妻子作出把和服的两个袖口合拢起来的姿势,回头看了看广阔的沙滩。 
  “大概是的。” 
  “沙子这玩艺儿真喜欢捉弄人。海市蜃楼也是它造成的……太太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吧?” 
  “不,前些天有一次——不过只看到了点儿蓝糊糊的东西……” 
  “就是那么点儿,今天我们看到的也是。” 
  我们过了引地河上的桥,在东家旅馆的堤岸外面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松树梢都刷刷作响。这时,好像有个身量挺矮的人匆匆地迎面走来了。我忽然想起了今年夏天有过的一次错觉。那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把挂在白杨树上的纸看成了帽盔。这个男人却不是错觉,而且随着相互接近,连他穿着衬衫的胸部都能看到了。 
  “那领带上的饰针是什么做的呢?” 
  我小声这么说了一句以后,随即发现我当作饰针的原来是纸烟的火光。这时,妻子用袖子捂住嘴,首先发出了忍不住的笑声。那个人却目不斜视地很快和我们擦身走过去了。 
  “那么,晚安。” 
  “晚安。” 
  我们很随便地和O君分了手,在松涛声中走去。在这又一次的松涛声中间还微微地夹杂着虫声。 
  “爷爷的金婚纪念是什么时候呢?” 
  “爷爷”指的是我父亲。 
  “唔,什么时候呢?……黄油已经从东京寄到了吗?” 
  “黄油还没到,只有香肠寄到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走到门前——半开着的门前来了。 
                    一九二七年二月四日作 
                    文洁若 译 
   
  
  蛙(芥川龙之介) 
 
蛙 
作者:芥川龙之介 
  在我住所旁边,有一个旧池塘,那里有很多蛙。 
  池塘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在芦苇和菖蒲的那边,高大的白杨林矫健地在风中婆娑。在更远的地方,是静寂的夏空,那儿经常有碎玻璃片似的云 ,闪着光辉。而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里,比实物更美丽。 
  蛙在这池塘里,每天无休无止地呱呱呱嘎嘎嘎地叫着。乍一听,那只是呱呱呱嘎嘎嘎的叫声。然而,实际上却是在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辩论。蛙类之善于争辩并不只限于伊索①的时代。 
   
  ① 伊索是约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寓言作家,所编寓言陆续经后人加工,以诗或散文形式发表,成为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 
  那时在芦苇叶上有一只蛙,摆出大学教授的姿态,说道:“为什么有水呢?是为了我们蛙游泳。为什么有虫子呢?是为了给我们蛙吃。” 
  “对呱!对呱!”池塘里的蛙一片叫声。辉映着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几乎都让蛙给占满了,赞成的呼声当然也是很大的。恰好这时候,在白杨树根睡着一条蛇,被这呱呱呱嘎嘎嘎的喧闹声给吵醒了。于是抬起镰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困倦地舔着嘴唇。 
  “为什么有土地呢?是为了草木生长。那么,为什么有草木呢?是为了给我们蛙遮荫凉。所以,整个大地都是为了我们蛙啊!” 
  “对呱!对呱!” 
  蛇,当它第二次听到这个赞成的声音的时候,便突然把身体像鞭子似地挺起来,优哉游哉地钻进芦苇丛里去,黑眼睛闪着光辉,凝神窥视着池塘里的情况。 
  芦苇叶上的蛙,依然张着大嘴巴进行雄辩。 
  “为什么有天空呢?是为了悬起太阳。为什么有太阳呢?是为了把我们蛙的脊背晒干。所以,整个的天空也都是为了我们蛙的啊!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蛙的。森罗万象,悉皆为我这一事实,已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当敝人向各位阐明这一事实的同时,还愿向为我们创造了整个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谢!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蛙仰望着天空,转动了一下眼珠儿,接着又张开大嘴巴说:“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呵……” 
  话音没落,蛇脑袋好像抛出去似地向前一伸,转眼之间这雄辩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呱呱呱,糟啦!” 
  “嘎嘎嘎,糟啦!” 
  “糟啦!呱呱呱,嘎嘎嘎!” 
  在池塘里的蛙一片惊叫声中,蛇咬着蛙藏到芦苇里去了。这之后的激烈吵闹,恐怕是这个池塘开天辟地以来从来也没有过的啊。 
  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年轻的蛙一边哭一边说:“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都是为了我们蛙的。那么,蛇是干什么的呢?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吗?” 
  “是呀!蛇也是为了我们的。要是蛇不来吃,蛙必然会繁殖起来。要是繁殖起来,池塘——世界必然会狭窄起来。所以,蛇就来吃我们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说是为多数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牺牲。是啊,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为蛙!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我听到一个年老的蛙这么回答道。 
                       一九一七年九月作 
                       吕元明 译 
   
  
  火男面具(芥川龙之介) 
 
火男面具 
作者:芥川龙之介 
  ① 原文作ひょつとこ,系火男(ひをとこ)的讹音。是一种眼睛一大一小、噘着嘴的丑男子面具。据说男人用吹火竹吹火就是这样的表情,故名。 
  吾妻桥②上,凭栏站着许多人。警察偶尔来说上几句,不久就又挤得人山人海了。他们都是来看从桥下经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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