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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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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末,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一九一五年九月) 
                           楼适夷 译 
   
    
  水虎(芥川龙之介) 
 
水虎① 
作者:芥川龙之介 
         (请读作kappa) 
   
  ① 原文作河童,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面似虎,身上有鳞,形如四五岁的儿童。 
    序 
  这是某精神病院的病员(第二十三号)逢人就说的一个故事。这个疯子恐怕已经三十开外了,乍看上去却显得挺年轻。他半生的经历——不,且不去管这些了。他只是纹丝不动地抱着双膝,间或望望窗外(嵌铁格子的窗外,一棵连枯叶都掉光了的槲树将桠杈伸向酝酿着一场雪的空中),对院长S博士和我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他也不是一动不动的。例如说到“吃了一惊”的时候,他就突然把脸往后一仰…… 
  我自信相当准确地记录下他的话。如果有人看了我的笔记还觉得不满意,那么就请去造访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吧。长得少相的这位第二十三号必然会先恭恭敬敬地点头致意,指着没有靠垫的椅子让你坐下。然后就会露出忧郁的笑容安详地把这个故事重述一遍。最后——我还记得他讲完这个故事时的神色——他刚一起身就抡起拳头,不管对谁都破口大骂道:“滚出去!坏蛋!你这家伙也是个愚蠢、好猜忌、淫秽、厚脸皮、傲慢、残暴、自私自利的动物吧。滚出去!坏蛋!” 
    一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旁人一样背起背囊,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打算攀登穗高山。你们也知道,要上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而上。我以前还攀登过枪岳峰呢,穗高山自不在话下了。所以我连个向导也没带,就向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爬去。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然而这雾总也不见消散,反而浓起来了。我走了一个来钟头,一度曾打算折回到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去。可是折回上高地,好歹也得等到雾散了才成。雾却一个劲儿地变得越来越浓。管他呢,于脆爬上去吧。——我这么想道。于是,为了沿梓川峡谷行进,就从矮竹林穿过去。 
  然而,遮在我眼前的依然是浓雾。当然,从雾中有时也依稀可见粗粗的山毛榉和垂着葱绿叶子的枞树枝。放牧的牛马也曾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但是这些都刚一露面,就又隐到蒙蒙的雾中去了。不久,腿酸了,肚子也饿了——而且被雾沾湿了的登山服和绒毯等也沉重得厉害。我终于屈服了,就顺着岩石迸激出来的水声向梓川峡谷走下去。 
  我在水边的岩石上坐下来,马上准备用饭。打开牛肉罐头啦,用枯枝堆成篝火啦,干这类事儿就耽搁了十来分钟。总是跟人作对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消散了。我边啃面包,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一点二十分。使我更为吃惊的是,手表的圆玻璃面上映着一个可怕的面孔。我吓了一跳,回头望去。于是——我生平头一回看见了水虎这玩意儿。我身后的岩石上有一只水虎,跟画上的毫无二致。它抱着白桦树干,手搭凉棚,好奇地俯视着我。 
  我怔住了,一时一动也不能动。水虎好像也吃了一惊,连遮在眼睛上的手都没动一下。过了一会儿,我一跃而起,扑向站在岩石上的水虎。这时,水虎却跑开了。不,多半是逃掉了,因为它把身子一闪,马上就无影无踪了。我越发吃惊,四下里打量着竹林。原来水虎做出一副要逃走的架势,在相隔两三米的地方回过头来看着我呢。这倒没什么奇怪,出奇的倒是水虎身上的颜色。从岩石上看我的时候,水虎浑身灰不溜秋的,现在却遍体发绿了。我大喝一声:“畜生!”再度纵身向水虎扑过去。水虎当然跑掉了。于是,我穿过竹林,越过岩石,拼死拼活地追了半个来钟头。 
  水虎跑得赛过猴子。我一个劲儿地追它,好几回都差点儿找不到它了。我还屡屡踩滑了脚,跌了跤。幸亏当水虎跑到一棵扎煞着粗壮桠杈的大橡树下时,有一头在那儿放牧的牛挡住了它的去路——而且又是一头犄角挺粗、眼睛布满了血丝的公牛。水虎一瞥见这头公牛,就惊叫起来,像翻筋斗似的窜进高高的竹丛里去了。我心想:这下子可好啦,就立刻跟着跳进去。想不到那里有个洞穴。我的指尖刚刚触着水虎那滑溜溜的脊梁,就一下子倒栽进黑魆魆的深渊里。我们人类就连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也会转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我感到愕然的同时,想起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有一座“水虎桥”。后来——后来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只感到眼冒金星,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 
    二 
  好容易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我仰面朝天躺着,一大群水虎簇拥在我周围。有一只水虎在厚厚的嘴唇上戴着夹鼻眼镜,跪在我身边,将听诊器放在我的胸脯上。那只水虎看见我睁开了眼睛,就打手势要我“安静一下”,并向后边的水虎打招呼道:“Quax,quax!”两只水虎不知打哪儿抬来了一副担架。我被抬上担架,周围拥着一大群水虎。我们静悄悄地前进了几百米。两旁的街道,和银座街毫无二致。成行的山毛榉村后面,也排列着窗上装了遮阳幕的形形色色的店铺,好几辆汽车在林阴道上疾驰。 
  担架不久就拐进一条窄胡同,我被抬进一座房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戴夹鼻眼镜的水虎——叫作查喀的医生的家。查喀让我睡在一张整洁舒适的床铺上,给我喝了杯透明的药水。我睡在床上,听任查喀摆布。说实在的,我浑身的关节都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查喀每天必定来诊视我两三回。我最初看到的那只水虎——叫作巴咯的渔夫,大约三天来一趟。水虎对人类的情况远比我们对它们的情况熟悉得多。这恐怕是由于水虎捕获的人类要比我们人类捕获的水虎多得多的缘故。说是捕获也许不恰当,但我们人类在我之前也经常到水虎国来过,而且一辈子住在水虎国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呢?因为在这里,我们单凭自己不是水虎而是人类这个特权就可以不劳而食。据巴咯说,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尔来到这里,娶了个雌水虎为妻,终老此地。说起来,这个雌水虎不但是本国长得最美的一个,她哄弄丈夫(修路工人)的手腕也格外高明。 
  过了约莫一个星期,根据这个国度的法律,我作为“特别保护民”,在查喀隔壁住了下来。我的房子虽小,却建筑得很精致。当然,论文明,这个国度和我们人类的国家——至少和日本没有多大差别。临街的客厅角落里摆着一架小小的钢琴。墙上还挂着镶了镜框的蚀刻什么的。不过房子面积的大小以及桌椅的尺寸,都跟水虎的身材相称,好像跑进了儿童的房间似的。这是惟一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我都邀请查喀和巴咯到我这个房间来,跟他们学习水虎的语言。还不仅是它们。由于大家都对我这个特别保护民怀着好奇心,连每天把查喀叫去为他量血压的玻璃公司老板嘎尔都到这个房间来过。可是起初半个月光景跟我最要好的还是那个渔夫巴咯。 
  一个暖洋洋的傍晚,我和渔夫巴咯在这个房间里隔着桌子对面坐着。巴咯不知怎的,突然默不作声了,圆睁着那双大眼睛,凝视我。我当然感到莫名其妙,就问道:“Quax,Bag,quo quel quan?”翻译过来就是:“喂,巴咯,怎么啦?”巴咯不但不答理我,还突然站起来,伸出舌头,就像青蛙跳跃似的,表示要扑过来的样子。我越发害怕了,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打算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去。幸而医生查喀刚好来到了。 
  “喂,巴咯,你干吗?”查喀戴着夹鼻眼镜,狠狠地瞪着巴咯说。 
  巴咯看来是惶恐了,好几次用手摸摸脑袋,向查喀道歉:“实在对不起。让这位老爷害怕挺有趣儿的,我就上了劲,逗他来着。老爷请你原谅吧。” 
    三 
  在讲下去以前,得先说明一下水虎是什么玩意儿。水虎究竟存不存在,至今还有疑问。但对我本人来说,既然跟它们一道住过,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那么它又是什么样的动物呢?脑袋上有短毛自不用说了,手脚上有蹼这一点,也跟《水虎考略》上所记载的大体一致。它有一米来高。照查喀医生说,体重有二三十磅——偶尔也有五十几磅的大水虎。脑袋顶上回进去椭圆形的一块,似乎随着年龄越来越硬。年老的巴咯头顶上的凹处,摸上去跟年轻的查喀完全两样。最奇怪的要算是水虎的肤色了。水虎不像我们人类这样有固定的肤色,而总是随着周围的环境而变——比方说,呆在草里,就变成草绿色;来到岩石上,就变成岩石那样的灰色了。当然,不仅是水虎,变色龙也是这样的。或许在皮肤组织方面,水虎有跟变色龙相近似的地方也未可知。我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想起了民俗学上记载着西国的水虎是绿色的,东北的水虎是红色的。我还想起当我追赶巴咯,他突然消失了踪迹的那一次。而且水虎的皮肤下面大概脂肪挺厚,尽管这个地底下的国度气温较低(平均在华氏五十度上下),它们却不知道穿衣服。不用说,每只水虎都戴眼镜,携带纸烟盒和钱包什么的。水虎就跟袋鼠一样,腹部有个袋子,所以携带这些东西没什么不方便。我觉得可笑的只是它们连腰身都不遮一下。有一次我问巴咯为什么有这样的习惯,巴咯就仰面朝天,咯咯地笑个不停,回敬我道:“我觉得你遮掩起来倒是怪可笑的呢。” 
    四 
  我逐渐学会讲水虎的日常用语了,从而也理解了水虎的风俗习惯。其中最使我纳闷的是这样一个荒诞无稽的习惯:我们人类当作正经的,水虎却觉得可笑;而我们人类觉得可笑的,水虎却当作正经。比如说,我们人类把正义啦,人道啦,奉为天经地义;然而水虎一听到这些,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说,它们对滑稽的概念,跟我们完全不同吧。有一回,我跟查喀医生谈起节制生育的事。于是,查咯咧嘴大笑,夹鼻眼镜几乎都掉了下来。我当然生气喽,就质问他有什么好笑的。我记得查喀是这样回答的——我的记述可能有些出入,因为当时我还不完全理解水虎的话。 
  “不过只为父母的利益着想,就未免太可笑,太自私啦。” 
  另一方面,从我们人类看来,确实没有比水虎的生育更奇怪的了,不久以后.我曾到巴咯的小屋去参观它老婆的分娩。水虎分娩也跟我们人类一样,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但是临产的时候,作父亲的就像打电话似的对著作母亲的下身大声问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回答我。”巴咯也照例跪下来,反复这样说。然后用放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他老婆肚子里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就悄悄地回答说:“我不想生下来。首先光是把我父亲的精神病遗传下来就不得了。再说,我认为水虎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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