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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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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人 
  把复仇之神置于朱庇特之上的希腊人哟,你们是熟知了一切。 
    又 
  但是这也表现了我们人的进步是怎样的缓慢。 
    《圣经》 
  一个人的智慧比不上民族的智慧。假如稍微再简洁一些的话…… 
    某孝行者 
  他孝顺母亲。当然懂得用爱抚和接吻,使成为寡妇的母亲得到性的安慰。 
    某恶魔主义者 
  他是恶魔主义的诗人。但是,在真实生活上,只越过一次安全地带,就不想再吃苦头了。 
    某个自杀者 
  他为了细小的事情而决心自杀。但是,根据这种理由自杀,损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握着手枪,傲岸地自言自语说:“拿破仑被跳蚤咬了,一定也会觉得痒的啊!” 
    某左倾主义者 
  他是最左翼的最左翼。因此也就瞧不起最左翼。 
    不自觉 
  我们性格上的特点——至少是最显著的特点,是不自觉超过了我们的自觉。 
    矜持 
  我们最感到自豪的只是我们不拥有的东西。实例:T擅长德语。但是,他桌子上经常放着的却是英语书。 
    偶像 
  不论什么人对破坏偶像是没有异议的。同时把自己当成偶像,也是没有异议的。 
    又 
  但是,不论什么人也不可能泰然地当上偶像。当然天命自当例外。 
    天国之民 
  天国之民,首先应该没有胃囊和生殖器。 
    某幸福者 
  他比谁都单纯。 
    自我嫌恶 
  自我最嫌恶的征候,是在一切事物中寻找谎言。不,不只是这样。还要在寻找谎言中丝毫也不感到满足。 
    外表 
  最胆怯的人一向显得最勇敢。 
    人性 
  我们人的特征,是产生神所决不产生的过失。 
    惩罚 
  没有比不受惩罚更痛苦的惩罚了。这种决不受惩罚,倘若受到神的保障,自当别论。 
    犯罪 
  在道德或法律范围内的冒险行为——就是犯罪。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犯罪,都不能不带有传奇的色彩。 
    我 
  我没有良心。我只有神经。 
    又 
  我每每认为别人死了好,而在别人之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亲骨肉在内。 
    又 
  我每每这样想:我迷恋她时,她迷恋我;我讨嫌她时,她也讨嫌我就好了。 
    又 
  我过了三十岁以后,每逢要发生恋爱,就拼命地作抒情诗,不等深入即退却了。但是,这在道德上并不是我的进步,只是觉得在内心里要稍微打打算盘才好的缘故。 
    又 
  我和深深爱着的女人谈上一小时以上的话,也是会感到厌倦无聊的。 
    又 
  我常常说谎。但是,不论是行诸文字,还是用嘴说,谎言都极为拙劣。 
    又 
  和第三者共有一个女人不会使我不满。但是在不知道第三者是幸福还是不幸这一事实时,常常不知怎的,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到了厌恶。 
    又 
  和第三者共有一个女人不会使我不满。但有一个条件:要么和第三者素不相识,要么关系非常疏远才成。 
    又 
  我对为爱第三者而背着丈夫的女人,仍抑制不住对她的恋爱。但是,由于爱第三者而不顾孩子的女人,我却感到全身的憎恶。 
    又 
  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才能使我多愁善感。 
    又 
  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曾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位女性有一次对我说:“很对不起你的妻子。”我倒并不觉得怎么特别对不起我的妻子。但是,奇怪的是这句话打动了我的心灵。我率直地这样想:也许我也对不起这个女人。我至今对这位女性仍然怀着温柔的感情。 
    又 
  我对金钱是冷淡的。当然是因为不愁吃。 
    又 
  我是孝敬双亲的,因为双亲都到了暮年。 
    又 
  我对两三位朋友就算是没讲过真心话,但也没有说过一次谎。因为他们也从不说谎。 
    人生 
  即使是革命加革命,我们人的生活除“作为被选上的少数”,都是黯淡无望的。而‘作为被选上的少数’也只不过是‘傻瓜或坏蛋’的异名罢了。 
    民众 
  莎士比亚、歌德、李太白、近松门左卫门都将消亡。可是艺术在民众中一定会留下种子。我在大正十二年①写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至今我也没有动摇这种信念。 
   
  ① 大正十二年是1923年。 
    又 
  听听铁锤击打的有节奏的声音吧!只要是那节奏存在,艺术就将永不消亡。(年号改为昭和①的第一天) 
   
  ① 1926年日本的年号改为昭和。 
    又 
  我是失败了。但是,创造我者必然还会创造他人。一棵树的枯萎只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已。只要保存着无数种子的土地依然存在。(同上) 
    某夜的感想 
  睡眠比死快乐,至少无疑是容易的。(年号改为昭和的第二天) 
                      一九二三年——一九二七年作 
                      吕元明 译 
   
  
  山药粥(芥川龙之介) 
 
山药粥 
作者:芥川龙之介 
  八成是元庆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这个故事无甚关系。看官只当是很久以前平安朝 ① 的事就成。——话说当时藤原基经摄政,手下侍卫中,有某位五品。 
   ①一七九四—一九二年,建都于平安京(即京都),是日本古代政治、文化极其辉煌灿烂的一个历史时代。元庆(877—885)。仁和(885—889)两朝约当平安前期。 
  在下本不愿写成“某位”,满想弄清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偏巧那名儿竟没能流传下来。想必是个凡夫俗子,没资格留名青史吧。看来终究是史书作者,对凡人凡事,没甚兴趣使然。这一点倒同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大相径庭。须知,王朝时代的小说家,并非有闲之人。——总而言之,藤原摄政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的武士,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 
  且说这位五品,实在其貌不扬。首先,身材矮小。其次,红鼻头,八字眼。嘴上的胡须,不必说,稀稀拉拉。瘦瘦的两颊,显得下巴格外地尖。嘴唇嘛……要—一细数起来,真个是说也说不尽的。我们的这位五品,天生得就如此邋遢,不同一般。 
  五品是何时何以来侍奉基经的呢?这谁也不晓得。反正,很久以来,总是穿着同一件褪了色的短褂子,戴着同一顶瘪塌塌的京式乌帽,天天不厌其烦地尽同一职守,这倒是确凿无疑的。结果呢,谁见了也不会想到,这家伙居然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五品已经四十开外)。相反,甚至觉得,凭他这副寒怆通红的鼻子,徒有其名的几根胡子,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路上让风吹雨打。上起主人基经,下至放牛娃儿,不知不觉,谁都这么认为,无人怀疑。 
  一个人有了这样一副尊容,所受到的待遇,恐怕无须在下多费笔墨。在班房里,五品甚至不如一只苍蝇,一干武士对他理也不理。连那些有品无品的下属侍卫,总共二十来号人,对他的进出也出奇地冷淡。五品吩咐什么事的当口,一伙人决不会停止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的存在,好比空气一样无影无形,眼里就没有他这个人。底下人尚且如此,更不消说上面的头儿脑儿了,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说来也是他命该如此。他们对待五品,冷冷的表情背后,藏着类似小孩子家无聊的恶意,要说什么话,全凭打手势。人之有语言实非偶然,手势也常有不足以达意之时。可是,他们却认为是五品悟性不佳。于是,手势一旦行不通,他们便从五品头上那顶瘪塌塌走了样的京式乌帽,一直到脚下一双快要磨破的草展,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嗤鼻一笑,陡地转过身去。尽管如此,五品却从不动气。那些不平之事,他全然不觉,为人竟窝囊怯懦到如斯地步。 
  可是,那些同僚武士,倒要来找他寻开心。年长的拿他丑陋的仪表当笑料,总是说些老掉牙的打趣话;年轻的学样儿,也借机取乐逗限耍嘴皮子。他们当着五品的面,对他的鼻子、胡子、纱帽、短褂,大肆品评而不知厌足。不仅此也。他,以及他那个五六年前就分了手的地包天婆娘,连同跟那婆娘相好的酒鬼和尚,也都常常成为他们的笑料。这还不算,更有甚者,他们还不时弄些恶作剧。在此无法—一列举。譬如,把他竹筒中的酒喝掉,而将尿灌将进去;在下仅举一端,其余则概可想见了。 
  然而,五品对这些嘲弄,全然无动于衷。至少别人看来浑似无动于衷。不论别人说他什么,五品连个脸色都不变一变。一声不吭,捋着他那几根胡子,做他该做的事。只是他们的恶作剧,诸如把纸条别在他顶髻上,或把草展插在刀鞘上,过于让他难堪时,他才脸上堆着笑——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说道:“莫如此呀,各位仁兄!”凡是看见他这表情,听见这声音的人,一时之间,竟会油然生出怜悯之情(受欺侮的,何止是红鼻五品一人。还有许许多多不相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表情和声音,谴责他们的无情)。——这种感情虽然淡薄,刹那间却浸透他们的心田。只是当时这种心情,始终能保持住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人中,话说有个无品的侍卫,乃丹波国人士,一个嘴上茸毛刚刚长成胡子的年轻后生。当然,这后生起初也和众人一样,没来由地轻蔑红鼻五品。可是有一日,凑巧听见“莫如此呀,各位仁兄!”这声音竟在脑中盘旋不去。从此以后,惟有在这后生眼里,五品才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因为,从五品那张营养不良,面带菜色,木讷迟钝的脸上,透露出这是一个饱受世间迫害的“人”。这位无品的侍卫,每每想起五品的遭遇,便不能不感到人间的一切,赫然显露出它本来的卑劣来。而与此同时,那只冻红的鼻子,可数的几茎胡须,仿佛是一丝安慰,直透他的心底…… 
  不过,这仅限于后生一人而已。除却这一例外,五品依旧还得像狗一般生活在周围的轻蔑之中。首先,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一件海昌蓝的短褂和一条同样颜色的裙裤。现在已经旧得泛白,变成蓝不蓝青不青的。短褂还凑合,单是肩膀处略微塌了下来,圆纽带和菊花襻褪些色而已,至于裙裤的裤脚管却是破得不成样子。里面没有村裤,露出两条细腿,真好比瘦牛拉瘦官,一步一颤悠。同僚中即使嘴不损的人,见了也都觉得寒枪不过。再说,身上佩的一把刀也糟糕透顶,刀柄上的贴金已经变色,刀鞘上的黑漆也斑斑驳驳。他却照旧带着一只红鼻子,踢踢踏踏拖着双草展,本来就驼背,数九寒天下,腰越发猫了起来。他迈着细碎的步子,眼馋地东张张西望望,难怪连街上的商贩都要欺侮他。眼下就有这样一桩事。 
  有一日,五品去神泉苑,经过三条城门,看见六七个孩子聚在路边,不知在做什么。心想,是在玩“陀螺”么?便凑到背后去瞧了瞧。原来是在抽打一条跑丢的狮子狗,颈上还拴着绳子。胆小怕事的五品,一向虽有同情之心,却因为顾忌别人,从来不敢挺身而出。惟有这一次,见对方是几个孩子,便鼓起几分勇气来。于是,脸上堆着笑,在一个像是孩子头的肩上拍拍说:“就饶了它吧。狗挨打也会痛呀。”那孩子转过身来,翻起白眼,藐视地盯着五品。那神情就跟班房里,侍卫长见他没领会自己的意图,瞧他时的那副表情一模—样。“不用你多管闲事!”那孩子退后一步,撇着嘴说。“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五品听了,这话宛似抽在脸上的一记耳光。倒不是因为遭人辱骂,生气光火的缘故,而是自家多嘴,自讨没趣,觉得实在窝囊。他只好用苦笑掩饰起羞辱,默默地继续朝神泉苑走去。身后,那六七个孩子挤作一堆,有的做鬼脸,有的伸舌头。五品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这对不争气的五品来说,又能怎样呢? 
  且说这故事中的主人公,倘如生来就专给人作践,活着没有一点盼头,那倒也不尽然。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对一种山药粥异常执著。说起这山药粥,乃是将山药切碎,用甜葛汁熬成的粥。当时,作为无上的珍馐美味,其身价之高,甚至摆到了万乘之君的御膳里。因此,像我们五品这种人,只有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才能沾光尝尝。即使那时,能喝到嘴的,也少得仅够润润喉咙而已。于是,很久以来,饱餐一顿山药粥,便成了他惟一的愿望。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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