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杂记-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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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也较轻巧。船舷低而平,船头窄窄的。在这种船上水手中,我们可以发现苗人。不过见着他时我们不会对他有何惊奇,他也不会对我们有何惊奇。这种人一切和别的水上人都差不多,所不同处,不过是他那点老实、忠厚、纯朴、戆直性情——原人的性情,因为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点罢了。乾城人极聪明文雅,小手小脚小身材,唱山歌时嗓子非常好听,到码头边时,可特别沉默安静。船只太小了,不常有机会到这大码头边靠船。这种船停泊在河面时似乎很羞怯,正如水手们上街时一样羞怯。
乾城用所里作本县吐纳货物的水码头。地方虽不大,小小石头城却很整齐干净,且出了几个近三十年来历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段祺瑞时代的陆军总长傅良佐将军,是生长在这个小县城里的。东北军宿将,国内当前军人中称战术权威的杨安铭将军,也是这地方人。
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而且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阳船”。这种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这种船只的出处是麻阳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见到妇人、孩子、童养媳。弄船人一面担负商人委托的事务,一面还担负上帝派定的工作,两方面都异常称职。沅水流域的转运事业,大多数由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荣的结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条麻阳街。“一切成功都必需争斗”,这原则也可用作麻阳街的说明。据传说,这条街是个姓滕的水手滕老九双拳打出来的。我们若有兴趣特意到那条街上走走,可知道开小铺子的,做理发店生意的,卖船上家伙的,经营不用本钱最古职业的,全是麻阳乡亲,我们就会明白,原来参加这种争斗,每人都有一份。麻阳人的精力绝伦处,或者与地方出产有点关系。麻阳出各种橘子,糯米也极好,作甜酒特别相宜。
人口加多,船只也越来越多,因此沅水水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阳人占有的。大凡船只停靠处,都有叫乡亲的麻阳人。乡亲所得的便利极多,平常外乡人,坐船时于是都叫麻阳人作“乡亲”。乡亲的特点是面目精悍而性情快乐,作水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时必装扮成为一个小乡绅,如驾洪江油船的大老板一样穿袍穿褂,着生牛皮盘云长统钉靴,戴有皮封耳的毡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沉重的金戒指,皮抱肚里装上许多大洋钱,短烟管上悬个老虎爪子,一端还镶包一片镂花银皮。见人就请教仙乡何处,贵府贵姓。
本人大多数姓滕,名字“代富”、‘宜贵“。对三十年来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熟习,都关心。欢喜讲礼教,臧否人物,且善于称引经典格言和当地俗谚,作为谈天时章本。
恭维客人时必从恭维上增多一点收入,被客人恭维时便称客人为“知己”,笑嘻嘻的请客人喝包谷子酒。妇女在船上不特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一个好帮手。妇女多壮实能干,大脚大手,善于生男育女。
麻阳人中另外还有一双值得称赞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实无匹敌,在国内也是一个少见的艺术家,是塑像师张秋潭那双手,小件艺术品多在烟盘边靠灯时用烟签完成的,无一不作得栩栩如生,至今还留下些在湘西私人手中。大件是各县庙宇天王观音等神像,辛亥以后破除迷信,毁去极多。
在常德水码头船只极小,飘浮水面如一片叶子,数量之多如淡干鱼,是专载客人用的“桃源划子”。木商与烟贩,上下办货的庄客,过路的公务员,放假的男女学生,同是这种小船的主顾。船身既轻小,上下行的速度较之其他船只快过一倍,下滩时可从边上小急流走,决不会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赶程,不会受关卡留难。因此在有公路以前,这种小小船只实为沅水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紧张,开销又少,收入却较多。装载客人且多阔老,同时桃源县人的性格又特别随和(沅水一到桃源后就变成一片平潭,再无恶滩急流,自然影响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气就马虎得多,很多是瘾君子,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灯。有些家中人说不定还留在县里,经营一种不必要本钱的职业,分工合作,都不闲散。且能作客人向导,带访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新奇地方去。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驶,停泊到常德码头应当称为“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几种,有从芷江上游黔东玉屏来的,有从麻阳河上游黔东铜仁来的,有从白河上游川东龙潭来的。玉屏船多就洪江转口,下行不多。龙潭船多从沅陵换货,下行不多。铜仁船装油硷下行的,有些庄号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处是颜色黄明照眼,式样轻巧,如竞赛用船。船头船尾细狭而向上翘举,舱底平浅,材料脆薄,给人视觉上感到灵便与愉快,在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弄船人语言清婉,装束素朴,有些水手还穿齐膝的长衣,裹白头巾,风度整洁和船身极相称。船小而载重,故下行时船舷必缚茅束挡水。这种船停泊河中,仿佛极其谦虚,一种作客应有的谦虚。然而比同样大小的船只都整齐,一种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齐。
此外常德河面还有一种船只,数量极多,有的时常移动,有的又长久停泊。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头,方尾,无桅,无舵。用木板作舱壁,开小小窗子,木板作顶。有些当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纳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卖烟和糖食、小吃、猪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卖卜的,圆光关亡的,无不可以从这种船上发现。船家做寿成亲,也多就方便借这种水上公馆举行,因此一遇黄道吉日,总是些张灯结彩,响器声,弦索声,大小炮仗声,划拳歌呼声,点缀水面热闹。
常德乡城本身也就类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瓒,国学家余嘉锡,是这只旱船上长大的。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涨水时水就到了城边,决堤时城四围便是水了。常德沿河的长街,街市上大小各种商铺不下数千家,都与水手有直接关系。杂货店铺专卖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说是它们全为水手而预备的。至如油盐、花纱、牛皮、烟草等等庄号,也可说水手是为它们而有的。此外如茶馆、酒馆和那经营最素朴职业的户口,水手没有它不成,它没水手更不成。
常德城内一条长街,铺子门面都很高大(与长沙铺子大同小异,近于夸张),木料不值钱,与当地建筑大有关系。地方滨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泽地,产鱼虾、莲藕,因此鱼栈莲子栈延长了长街数里。多清真教门,因此牛肉特别肥鲜。
常德沿沅水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县,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渔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这路线尚无好事的考古家说起。现在想到桃源访古的“风雅人”,大多数只好坐公共汽车去。在桃源县想看到老幼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光景,并不容易。不过或者因为历史的传统,地方人倒很和气,保存一点古风。也知道欢迎客人,杀鸡作黍,留客住宿。虽然多少得花点钱,数目并不多。可是一个旅行者应当知道,这些人赠送游客的礼物,有时不知不觉太重了点,最好倒是别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为记起宋玉所赋的高唐神女,刘晨阮肇天台所遇的仙女,想从经验中去证实故事。不妨学个老江湖,少生事!当地纵多神女仙女,可并不是为外来读书人游客预备的,沅水流域的木竹簰商人是唯一受欢迎者。好些极大的木竹簰,到桃源后不久就无影无踪不见了的。
政治家宋教仁,老革命党覃振,同是桃源县人。桃源县有个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五四运动谈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实现它,就是这个学校的女学生。
沅陵的人
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边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一个常态的男子,便必然对于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在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表示敬仰和感谢。这是一群没没无闻沉默不语真正的战士!每一寸路都是他们流汗筑成的。他们有的从百里以外小乡村赶来,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担土,打石头,三五十人躬着腰肩共同拉着个大石滚子碾压路面,淋雨,挨饿,忍受各式各样虐待,完成了分派到头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许多的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吼着叫着走过了,这些可爱的乡下人,知道事情业已办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转到那个想象不到的小乡村里过日子去了。中国几年来一点点建设基础,就是这种无名英雄作成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却十分伟大。
单从这条公路的坚实和危险工程看来,就可知道湘西的民众,是可以为国家完成任何伟大理想的。只要领导有人,交付他们更困难的工做,也可望办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树木那么多,桐茶山整理得那么完美,我们且会明白这个地方的人民,即或无人领导,关于求生技术,各凭经验在不断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生产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这种勤俭耐劳的人民,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可是若到任何一个停车处,试同附近乡民谈谈,我们就知道那个“过去”是种什么情形了。任何捐税,乡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槽塌乡下人这方面的努力,“成绩”真极可观!然而促成他们努力的动机,却是照习惯把所得缴一半,留一半。然而负责的注意到这个问题时,就说“这是保甲的罪过,”从不认为是“当政的耻辱”。负责者既不知如何负责,因此使地方进步永远成为一种空洞的理想。
然而这一切都不妨说已经成为过去了。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旁空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做。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来的运动,到如今在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羞。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口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衣衫却整齐清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
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几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辰州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