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2-手术刀就是武器--白求恩传-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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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他生命的讽刺就完成了。
在火车站上,弗朗西丝在匆忙的人群中站在他身旁,一个红帽子在给他搬行李。他向车站四下里望望。他心里想:这就是底特律——新兴的美国的心脏。又是一年,又是一个好梦,付诸流水了。
弗朗西丝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臂。她曾经恳求跟他走,但是他倔强地坚持着他一成不变的见解:他快死了,他们一定要离婚,她一定可以找到新的生活。
现在一刀两断对于双方都最好。她起先发愣,然后气恼,最后认输。她的忠诚和爱情都大声地抗辩了。不管他们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跟他在一起,竭尽她微薄的力量来帮助他,至于将来怎样可以听其自然。但是对她所有的恳求,他都冷静地回答:“这样没有什么意义。你前面还有整整的一生。我决不再浪费你的生命。除非你同意跟我离婚,我就不到疗养院去。”这样一来使她毫无办法了。
现在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了,她竭力想找话说,想怎样才能挽回从他们手中溜走的一切。
他低下头来吻她。“再会吧……亲爱的,言语不能形容的苏格兰人,”他温柔地说。“回爱丁堡去——你在那儿一定会快乐一些。把东西都卖掉,回去……”他转过身去,然后沿着月台走开了。
在多伦多,第二天早晨,他的父母在车站等着他,准备送他去格雷文赫斯特。他父亲苍老了一些,背有点儿驼;伸出手来,手指直发抖。他母亲刚毅而骄傲的脸上带着非常痛苦的表情。他们一起上了火车到安大略北部去,母亲坐在他身旁。
《手术刀就是武器——白求恩传》第一部分第一部 死与生(9)
火车驶过顿河的时候,他沉默地凝视着丛林、棕色的田野、城边上最后几座房子。有一次他母亲用衰老的眼睛朝他看着,问道:“诺尔曼,你感到很痛苦吗?”他摇摇头。不,并不是那种痛苦。
田野里呈现出小块的沙地,接着是直挺挺的绿色松树,低山上露出的岩石,马斯科卡群湖的最初几个手指形的湖泊,最后是格雷文赫斯特。
他们开着汽车从镇上穿过,经过了他从前在里面听父亲讲道的那个小教堂,到那些顶上布满岩石的山里去。离开市镇几分钟以后,他们掉转方向朝着湖开,经过一条煤渣路,在两排收拾得很整齐的松树中间开进了疗养院。
在医院里,他穿着粗布的病人衣服躺在床上,母亲在床旁边低下头来祈祷,两眼泪汪汪的,他温柔地抓住她的手。“不要这样,妈妈,”他说,“不需要祈祷和眼泪。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已经厌倦了。在这以后无论什么也都没意思了……”
八
他已经和世界断绝关系了,但是特鲁多疗养院来的一封信改变了他的治疗过程。
在底特律的时候,他最初的意思是要去设在纽约州萨兰纳克湖的特鲁多疗养院。可是当时那儿没有空的床位。现在,他到达格雷文赫斯特一个月以后,从萨兰纳克湖来的信通知他可以马上入院。
萨兰纳克湖疗养院是北美疗养疗法的伟大倡导者爱德华·利文斯通·特鲁多创办的,在整个医学界很受器重。白求恩虽然有厌倦的、听天由命的心情,还是决定换个地方。
他在12月16日到了特鲁多疗养院。建筑物上的冬青花环给疗养院添了一点圣诞节的气氛。他再一次接受了例行的检查,安静地忍受了所有的化验。他对自己的爱克斯光照片发生了兴趣。他阅读,写信,一连几个小时躺着思索。他不焦急,不抱什么希望,也不害怕。他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静的神情,但却设法使疗养院的规矩迁就他自己的脾气,而不管护士怎么说。他卧床的时候,头上戴一顶自己带来的旧草帽。准许他起床以后,他穿着睡衣在走廊里蹓跶。等到他搬到疗养院在皮斯格山坡上一座叫做“草原”的单幢住所去时,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在那微型城市的小天地里,医疗图表底下写着1927年1月。每座单幢住所里的病人早上醒来,他们的呼吸把空气呵成云雾一般。医生们走过一长溜红晕的脸前,散布着乐观的空气。创办人特鲁多的铜像守卫着大门,在他没有视觉的眼睛前面,新的病人进来,旧的病人出去。同时在那座叫做“草原”的单幢住所里,四个没有什么指望的男子,结束了他们人生的旅程,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谈,渐渐熟悉了彼此心灵深处的思想。
白求恩(左一)和他的病友们。
四个人,其中三个是医生,都患着不治的肺结核,他们对于把他们送上死路的病都很有知识,都熟悉每小时、每天、每周出现的预告最后灭亡的时间和方式的种种症状。在二百二十五平方英尺的空间里,在黄松木的板壁之间,放着四张病床,放得可以让他们充分利用三面的门窗和第四面通到一个很小的洗澡间的门道。房子外面风越刮越大、雪越堆越高的时候,他们那儿就变成一个阴森森的世界,他们熟悉各人咳嗽时特有的音调,以及各人特有的爱好、痛苦、习惯、惊醒和噩梦。
其中一个是B大夫①,美国南方人,他有浅色的头发、蓝眼睛、漂亮的脸、亲切愉快的笑容。一个是林肯·费希尔大夫,生在密执安州,长在美国东北部,黝黑、年轻、热烈、敏锐。一个是李南,中国人,小个儿,有礼貌、很友好。还有白求恩,他很快地打量了他们一下,马上就喜欢他们,现在也加入了他们那种一分钟也不间断的亲密的关系。
①B大夫请求不要发表他的名字。——原注
特鲁多的医生们规定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睡眠、休息和安静。而他们对于如何消磨他们剩下的日子却有一套自己的主张。他们通过几个护理员建立了一个和外界来往的“地下组织”,通过这个“地下组织”偷偷地买进烈性酒、食物和任何他们中意的东西。他们藐视黑夜和白天的天然界线,往往在别的单幢住所熄灯以后,就挤进洗澡间,整夜玩一种叫做“俄国银行”的纸牌戏,用一件睡衣挡住唯一的小窗户,免得灯光泄漏他们的秘密。他们喜欢音乐,一连几个小时听一架“合法的”留声机。他们最喜欢的唱片是《孤独的路》,反来复去地听了又听。他们有一个秘密的“食品橱”,从那里面拿出东西来做小吃,那些小吃是医院当局不会容许他们吃的。有时他们请别的病人来参加他们愉快的聚会。他们如果有一夜玩得很晚,第二天就睡大觉。他们无止无休地谈论人生、肺结核、书籍。为了将来着想,他们以一种“科学的超然态度”——真正的或假装的——画了一张表格,上面记着每人预料要死的日期。
他们的这种心情反映在一套壁画里,那是白求恩在另外三个人很有兴趣地在旁看着的时候画在墙上的。他把这套壁画题名为:《一个肺结核患者的历程:一幕九场的痛苦的戏剧》。这出直观“戏剧”包含有九幅寓言画,表现了他一生从摇篮到坟墓的各个阶段。这些画具有鲜明的色彩,雄浑的线条,以及他们四个人将要夭折的预言。在每幅寓言画下面,他都题了一首讽刺诗。
白求恩在壁画中表现了那时的心情以及对生命的看法。
在第一幅画里,生命的天使抱着婴儿时期的白求恩。在以下几幅里,那婴儿被面目狰狞的动物——象征童年的各种疾病——缠绕着。接着是青年时期:一个年轻人站在一只船头上,受四个叫做“名望”、“财富”、“爱情”和“艺术”的海妖的诱惑,迷失了航程。他们指着一座城堡,名字叫做“如意宫”。下一幅画出那城堡原来只是一个幻景,一套好莱坞的舞台布景,在那儿,那年轻人受到成群的“肺结核蝙蝠”的袭击。以下几幅画着他进入特鲁多,然后离开那疗养院,最后死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平原上。
在最后一幅里,死亡的天使抱着白求恩。她仁慈地低头看着他。前景是一片小坟地和一排墓碑。在这最后一幅下面题着这首诗:
亲爱的死神啊,你这仁慈无比的天使,
在你温柔的怀抱里,请让我与世长辞;
天空出现明亮的繁星,烈日早已无光,
我演完短短一幕,无聊的戏从此收场。
死亡的天使从壁画里满面慈悲地垂视着他们的时候,春天来了,同时也带来了弗朗西丝的信。离婚已经判决了;她马上就动身回爱丁堡。
他把信重看了一遍,随手一扔,便套上了上衣到外面去了。他在山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充满了矛盾的思想,不愿意和任何人在一起。那封信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不曾料到的怀念。离婚有什么关系呢?他问自己。但是他等到现在了结了,却又难过起来。原先是他坚持离婚的,但是突然间,他仿佛失去了和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发现自己还有脆弱的地方,竟然还依恋已置诸脑后的旧情,这个发现引起了极大的波动。他在潮湿的雪地里转来转去,和一种逐渐高涨的无能、自怜、反抗的情绪搏斗着。
他回到“草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费希尔、李和B在等他。“还有酒吗?”他问。
《手术刀就是武器——白求恩传》第一部分第一部 死与生(10)
他坐在床上,对于朋友的同情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需要,他想说个痛快。其他的人觉察出他情绪上的波动,都专心地听着。
外面开始下雪了。潮湿的雪片飒飒地溅在窗户上。夜似乎变成白色的了。白求恩感情冲动地讲着话,一面一支接一支地点纸烟,一面不时给自己倒酒。他漫谈着自己和过去的生活,外面风刮了起来,像一只巨掌在摇撼那单幢住所。其他的人了解他纷乱的心情。他们每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受过同样的折磨。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过来人了——对这个新的肺结核患者他们是有耐心的。
他讲完了,在病床上躺了下来。他心里想,那封信使他想起了一件早已忘记了的事。他来特鲁多时对于死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现在他才发现活着等死是什么滋味。现在,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弗朗西丝,他感觉到一种难堪的空虚,痛苦地认识到失去她是什么滋味,以及失去她以后单独在皮斯格山上等死的最后的孤寂。他以前只知道死亡的皮相;现在他尝到了它的最后的、缓慢的痛苦。
他跳了起来。“管它哩,”他说。他的肺很快地在烂掉;不久一切痛苦和疑虑就会结束了。“再来一杯酒吧。”
费希尔去取酒瓶的时候,他拉出了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一阵洪亮的男低音歌声充满了房间……孤独的路……
歌声消失了,房间里寂静起来。在黑暗中其他的人看着他,知道没什么话可说,随后就安静地睡着了。他扭开了床头灯,开始给弗朗西丝写信:
亲爱的弗朗西丝:
你真要回爱丁堡了。那再好也没有了。你倒尽了穷霉,而现在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儿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或者不如说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其实,发生的事可不少。沉思成为人的一种特殊形式的活动。这儿的人没有一个能逃避这种强迫沉思的不可避免的产物:种种变化、种种发现、更深刻的自知之明……
我从前模模糊糊地认为自己有一种特殊的、个人的宿命。那已经化为灰烬了。在这儿,与活的世界相隔绝,我们有时也许和现实更接近一些。从那种接近产生了朦胧的认识,以及随之而来的循环往复的绝望、希望和听天由命的心情。但是认识得太迟了——对于我来说。多可怕的讽刺啊:命运的牺牲者只有付出承认失败的代价才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他突然感觉到一切都是徒然,便停住不写了。他周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和无边的寂寞与压倒一切的恐怖搏斗着。这种感觉强烈得使他无法否认:这是恐惧的滋味、气息和实质。说他可以把弗朗西丝忘记干净是一句谎话。说他已经活过了一生是一句谎话。说他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也是一句谎话。他没有什么成就,身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他甚至还没有活过哩。他拧灭了灯,完全陷入了绝望。
在他上面,在《一个肺结核患者的历程》的痛苦的九场戏里,黑暗仿佛使死亡天使的仁慈的面目露出了可怕的狞笑。
九
那是夏末一个很热的夜晚。在单幢住所丛中,窗户迎着热风开着。在“草原”里,四个病人躺在床上看书。他们刚从图书馆回来,每人抱了一堆小说、杂志和医学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