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读书-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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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海和花匠——都出乎意料之外,招认受顾校长的利诱威迫,帮助他撒谎做
假见证。最后被查询的就是王太太。她的脸上扑满了粉,唇上染满了胭脂,
身上洒满了香水,满面春风地飘进屋子来。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张董事那样
大官员在漂亮女人面前也还不过是一个人。她把女人所有的勾魂术都搬了出
来,张董事也把男子所有的丑态都尽量现出。他把审问的公事轻巧推开,让
她的朱唇在他的左右两颊上印上两个很鲜明的红斑。后来他在大会中报告他
查询的结果,很庄严地宣告道:“对于王太太和顾先生的控告,说他们的行
为有失检点,我敢高高兴兴地告诉大家,是毫无根据,绝对不能成为理由的。”
大家自然都很高兴,只有关教授白欢喜了一场,白忙碌了一场。他唯一的报
复就是当着大众向张董事提议说:“张先生,现在你既然把人人都洗刷干净,
请准我提醒你一声,去把你自己的脸也洗个干净。”大家于是把视线都集中
到张董事两颊上的红斑,又很庄严地装作没有瞧见什么,这一部喜剧就这样
收了场。
写戏剧难在布局,布局难在于每幕之中造成一种紧张空气,把听众的注
意和兴趣引起而又抓住。就这一点说,《委曲求全》几乎是无瑕可指。也许
有人嫌第一幕稍沉闷一点,但是这是不易避免的。戏剧第一幕的任命向来是
在埋伏线索和介绍角色,免不着一些比较沉闷的解释。第一幕的成功和失败
不在剧情的转变是否生动,而在所埋伏的线索能否酝酿出生动的剧情来。一
部戏好比个问题和它的答案,第一幕的职务就在把问题引出来。如观众看到
第一幕闭幕时,一方面很具体地瞧见一个有趣味的局面,一方面还提心吊胆
的等待下文,第一幕就算尽了它的责任。《委曲求全》的第一幕成功,就因
为到它闭幕时我们站在一种极紧张的空气中,想知道顾校长和王太太所做的
那副可嫌疑的姿势在下文究竟如何分解。第一幕不仅要引出问题,最要紧的
是要埋伏一些线索,让观众自己替问题找一个答案,换句话说,它应该引起
一种预料。戏剧能否引起趣味,就看它能否不断地引起预料;它能否引起快
感,就看它能否不断地跳出观众的预料之外。《委曲求全》的第二幕和第三
幕就是这样地不断地戏弄我们的预料。宋先生和陆海抓住把柄,我们预料他
们一定会串通关教授去倒顾校长,可是他们却帮顾校长去做掩饰嫌疑的串
套。宋陆既然钓鱼,我们预料关教授无隙可乘,顾校长也可以安然无事了,
可是钓鱼的串套终被拆穿,而顾校长的秘密会议反成为陷害他自己的铁证。
关教授既有人证,又有张董事做靠山,当然会赶去顾校长取而代之了,可是
结果使他扫兴的偏偏是这位张董事。从第一幕以后,《委曲求全》的剧情转
变是那样离奇而却又那样自然,从头到尾,一气贯串下来,没有一丝儿裂缝,
没有一刻儿松懈,这样紧张完密的结构是最能引起一般观众叫好的。
就性格说,《委曲求全》的主要角色都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他们无论
是男是女,是主是奴,全是一群坏蛋。严格地说,他们只能算是一个性格在
不同的身分中现出不同的花样,根本很少个性。他们都会阿谀逢迎,都好欺
骗吓诈,都惯拿别人做自己的工具,目的都在争饭碗或是保全饭碗。“委曲
求全”者并不只是王太太,从顾校长关教授张董事以至于陆海马三,都是如
此。王先生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成达大学的唯一正经人,可是也是唯一的大
傻瓜。我们只见过他两次面,他每次都是很寒酸地争风吃醋,一点也不知趣,
但是每次都被他的太太提醒他的位置要紧,很勉强地忍气吞声,到底他也还
是一个“委曲求全”者。“天下乌鸦一般黑”,《委曲求全》的世界仿佛令
人起这样的感想,但是正因为这一层,它的颜色似乎单调一点。
《委曲求全》的人物不但缺乏个性,而且也没有生展的痕迹。他们都是
福斯特(E。M。Forster)所说的“平滑性格”(flat character),出娘胎时
是什么样,到老时也还是那样。你想不到站在张董事面前的王太太和站在顾
校长面前的王太太是两样的人,你也想不到陆海或马三在另一情境中会现出
另一样的面目。他们的性格生下来就固定了,剧情的转变好比一面转动的镜
子,把这种固定的性格的各方面逐渐显现出来。有一两个人的性格似乎只很
轻微的在这镜子前面拂过,现得很模糊。丁秘书就是如此。假如不是要他在
第一幕中做一个傀儡,他的存在简直是可有可无。就剧情说,马三和丁秘书
是同样的不必要,但是谁舍得丢开马三?丢开马三就是丢开第三幕的大部分
精采!假如丁秘书和马三一样的生动灵活,我们相信第一幕必定更加圆满。
不过这番话似近于吹毛求疵。缺乏个性和生展都不能说是《委曲求全》
的角色的缺点,因为喜剧中的角色往往如此,而且《委曲求全》之所以为喜
剧不在它的角色而在它的情境。单说角色,王太太,马三和张董事都是很有
趣的人物,叫你见过一面之后,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喜剧的最大功用在引起观众对于社会上种种丑拙加以嗤笑。但是笑的方
法不同,笑的用意也不一致。《委曲求全》出现于美国舞台时,波斯顿的报
纸的评语中有这样的一段话:“这里笑着一种柔和恶嘲的微笑,自然是王文
显先生在那里微笑,这是法国人最得意的舞台笔墨,然而这里来得更漂亮。”
我觉得这话有些欠斟酌。纤巧化的轻妙而酷毒的法兰西式的微笑似乎并不是
《委曲求全》的特色。《委曲求全》的作者的幽默似乎与英美人的幽默比较
接近。他的对话俏皮直爽,有时令人想到谢里丹和王尔德。最难得的是他那
一副冷静的客观的态度。他只躲在后台笑,不向任何人表示同情或嫌恶,不
宣传任何道德的或政治的主张。你看完他的戏之后,也只是笑一个饱,不会
惦念到什么问题上去。在听腻了萧伯纳式的教训之后,我们觉得《委曲求全》
是一种康健的调剂。写戏时免不着有时要想到观众。《委曲求全》原用英文
写成的,作者心目中的观众大概是英美人,——至少是受过英美式教育的人。
因此它的幽默或许容易被一般中国观众忽略过去。比如王太太和顾校长讨论
狗好还是孩子好的一段对话,在中国观众看来,或许嫌其对于动作加以不必
要的停滞,但是这恰是西方的观众所惯于欣赏的。
译书往往比著书难,译戏剧尤其难。我们庆贺王文显先生的成功,不能
不附带的庆贺他的译者李健吾先生。近来译戏最成功的要算洪深先生,但是
他实在不是翻译而是改造。李健吾先生很忠实地在翻译,而同时他的行文语
气全依中国习惯,叫你忘记他是翻译。尤其可贵的他是在译戏而不只在译书。
他的译文句句能表现剧情,句句可拿上舞台去演。这种译法是值得翻译家们
揣摩的。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38 期,1935 年2 月10 日,据《朱光
潜全集》(8)
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丐尊先生
记不清在哪一部书里见过一句关于英国诗人Keats 的话,大意是说谛视
一个佳句像谛视一个爱人似的。这句话很有意思,不过一个佳句往往比一个
爱人更可以使人留恋。一个爱人的好处总难免有一日使你感到“山穷水尽”,
一个佳句的意蕴却永远新鲜,永远带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谁不懂得“采
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是谁能说,“我看透这两句诗的佳妙了,它在
这一点,在那一点,此外便别无所有?”
中国诗中的佳句有好些对于我是若即若离的。风晨雨夕,热闹场,苦恼
场,它们常是我的佳侣。我常常嘴里在和人说应酬话,心里还在玩味陶渊明
或是李长吉的诗句。它们是那么亲切,但同时又那么辽远!钱起的“曲终人
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对我也是如此。它在我心里往返起伏也足有廿多年
了,许多迷梦都醒了过来,只有它还是那么清新可爱。
这两句诗的佳妙究竟何在呢?我在拙著《谈美》里曾这样说过:
情感是综合的要素,许多本来不相关的意象如果在情感上能调协,便可形成完整的
有机体。比如李太白的《长相思》收尾两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钱起的《湘灵
鼓瑟》收尾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温飞卿的《菩萨蛮》前阕“水晶帘里颇黎
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秦少游的《踏莎行》前阕“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里加点的字句所传
出的意象都是物景,而这些诗词全体原来都是着重人事。我们仔细玩味这些诗词时,并不
觉得人事之中猛然插入物景为不伦不类,反而觉得它们天生成地联络在一起,互相烘托,
益见其美,这就由于它们在情感上是谐和的。单拿“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来说,曲
终人杳虽然与江上峰青不相干,但是这两个意象都可以传出一种凄清冷静的情感,所以它
们可以调和,如果只说“曲终人不见”而无“江上数峰青”,或是说“江上数峰青”而无
“曲终人不见”,意味便索然了。
这是三年前的话,前几天接得丐尊先生的信说:“近来颇有志于文章鉴
赏法。昨与友人谈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句大家都觉得好。
究竟好在何处?有什么理由可说:苦思一夜,未获解答。”
这封信引起我重新思索,觉得在《谈美》里所说的话尚有不圆满处。我
始终相信“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各人各时各地的经验,学问和
心性不同,对于某一首诗所见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这就是说,欣赏大半是
主观的,创造的。我现在姑且把我在此时此地所见到的写下来就正于丐尊先
生以及一般爱诗者。
我爱这两句诗,多少是因为它对于我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终人
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
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
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
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
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可托足
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种风味似之。不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这一曲缠绵悱恻的音乐没
有惊动山灵?它没有传出江上青峰的妩媚和严肃?它没有深深地印在这妩媚
和严肃里面?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的因缘,青山永在,瑟
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写到这里,猛然想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独刈女》。凑巧得很,这首
诗的第二节末二行也把音乐和山水凑在一起,
Breaking the silence of the seas
Among the farthest Hebrides。
传到那顶远顶远的希伯里第司
打破那群岛中的海面的沉寂。
华兹华斯在游苏格兰西北高原,听到一个孤独的割麦的女郎在唱歌,就做了
这首诗。希伯里第司群岛在苏格兰西北海中,离那位女郎唱歌的地方还有很
远的路。华兹华斯要传出那歌声的清脆和曼长,于是描写它在很远很远的海
面所引起的回声。这两行诗作一气读,而且里面的字大半是开口的长音,读
时一定很慢很清脆,恰好借字音来传出那歌声的曼长清脆的意味。我们读这
句诗时,印象和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很相似,都仿佛见到
消逝者到底还是永恒。
玩味一首诗,最要紧的是抓住它的情趣。有些诗的情趣是一见就能了然
的,有些诗的情趣却迷茫隐约,不易捉摸。本来是愁苦,我们可以误认为快
乐,本来是快乐,我们也可以误认为愁苦;本来是诙谐,我们可以误认为沉
痛,本来是沉痛,我们也可以误认为诙谐。我从前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
峰青”,以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凄凉寂寞的情感,所以把它拿来和“相思黄
叶落,白露点青苔”,“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诸例相比。现
在我觉得这是大错。如果把这两句诗看成表现凄凉寂寞的情感,那就根本没
有见到它的佳妙了。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
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